來者一襲絳紅長裙, 落落大方, 唇邊微揚, 未語先笑。
正是公主府內人人熟悉的宇文娥英,人稱宇文縣主。
但樂平公主見到女兒,非但沒有半分熟稔, 反倒流露出十足古怪。
既非像見到陌生人的反應, 也不想是對著自己朝夕相處的女兒。
她的臉上,三分惶恐,三分歉疚, 更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
可她越是這樣, 來者的笑意就越濃。
這笑意裡頭,也並非全然的笑, 而是蘊含著幾分怒氣。
“母親看見我, 就這麼不高興嗎?”
“沒, 我沒……”樂平公主期期艾艾道。
為了表現更自然些,她忙道:“歡娘, 你我母子失散十多年, 好不容易團圓, 你能不能不要摻和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說到此處, 她動了感情,雙目蒙上淚光, 握住少女的手,懇切道:“我一定會去求你祖父祖母,為你請封的!你是公主之女, 按理不能有正式封號,但你祖父祖母都疼我,你想要縣主封號,我也能為你求來的,身份比你姐姐還高,你覺得這樣好不好?”
少女輕輕柔柔問:“那我能當公主嗎?”
樂平公主愣住。
少女微微一笑:“公主之女,就算越級封賞,也不可能當公主,除非是皇帝之女。阿娘,我生來就是公主,為何要去委屈求全,當個勞什子縣主?還得是求來的。”
樂平公主臉色發白,再說不出半句話。
“阿娘,您知道嗎?”
“在我懂事之前,我從不知道,自己還有個母親。阿兄說,我當時奄奄一息,命數將近,被幾名宮人放在挖好的坑裡,幾抔土已經撒下去,再晚片刻,我就不在人世了。可我命硬,非是活了下來,不僅如此,還長大成人,今日站在您麵前,與您說話。”
“阿兄收養我的時候,我還很小,成日哭鬨,他家道中落,雇不起乳母,也不知如何養育我,隻好尋了一頭剛產崽的母狼,讓我喝狼乳長大。那時,姐姐在做什麼?她貴為嫡公主,又是我父親唯一的女兒,一定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吧?”
少女蹲下身,仰望樂平公主,她沒有笑的時候,反倒自然而然純真流露,分外無瑕,就像一個向父母渴求答案的孩童。
樂平公主終於流下淚來,嘴唇微顫。
“對不起,當時……”
當時她的公公,也就是武帝宇文邕,懷疑她爹楊堅要造反,正心有防備,她雖貴為太子妃,在宮內也是戰戰兢兢,不敢行差踏錯,聽聞自己誕下的雙生女兒夭折了一個,她也曾哭過一場,但的確並未多想,也沒懷疑過女兒可能還有一線生機,或最終流落在外。
這麼多年來,樂平公主膝下隻有一名親生女兒,那就是宇文娥英,所以她待這個女兒如珠似寶,恨不能將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英娘,卻沒想到,她還有一個女兒流落在外。
當宇文宜歡尋上門時,樂平公主還不敢置信,但對方長了一張與宇文娥英一模一樣的臉,幾乎連滴血認親都不用,這就是最明顯的證據了。
更何況,宇文宜歡的聲音神態,一顰一笑,無不與宇文娥英相似。
二人站在一起,若是不言不笑,連樂平公主都未能分辨出誰是誰。
宇文宜歡找到母親之後,提及這些年受的苦,表示自己不願暴露身份,以免惹來外祖父的懷疑。
樂平公主知道自己父母的確多疑,若他們知道宇文宜歡這些年一直在外頭,說不定會平生許多風波,便將女兒的要求答應下來,想著尋個合適的時機,先對獨孤皇後坦白,務求皇後喜歡上宇文宜歡。
宇文娥英是個單純的孩子,剛得知自己有孿生姐姐時,她也歡喜得很,還主動表示要幫忙保守秘密,於是在公主母女的配合下,宇文宜歡與宇文娥英姐妹倆,開始輪流出現公主府,輪流扮演宇文縣主的身份,直到千燈宴那天,宇文宜歡過於精明的表現,令崔不去生出疑心。
崔不去是一個但凡有疑問,就一定會尋根究底的人,他一直記得宇文縣主那天的異常,後來竟循著蛛絲馬跡,將宇文宜歡的身世猜出個**不離十。
樂平公主漸漸發現,自己這位失散已久的大女兒,並不像宇文娥英那樣天真溫柔,她有著極強的進取心,還鼓勵公主參股琳琅閣,每年坐收紅利。
公主府雖然有朝廷俸祿,也有幾處禦賜的莊子,但改朝換代時,原本屬於皇家內庫的東西被收歸新的朝廷所有,她從太後變成公主,看似依舊尊貴,但名下財產也失去許多。作為皇帝的嫡長公主,隔三差五舉辦宴會是必須的,樂平公主偶爾也會有周轉不開的時候,宇文宜歡的建議和運作為公主府提供了不少金錢,樂平公主也逐漸習慣讓她掌握府中財庫。
宇文宜歡見她鬱鬱寡歡,甚至還為她找來麵首,樂平公主是個女人,也有七情六欲,她的身份注定很難再嫁,那麼找個麵首也未嘗不可,帝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樂平公主對大女兒的依賴也更深了。
而崔不去絕不會想到,蕭履對公主府的滲透,竟從如此早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宇文宜歡從不在樂平公主麵前說帝後的壞話,但她會不經意從細節表露出來,讓樂平公主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已今非昔比。
公主固然也是天之驕女,卻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她清楚,自己母親始終對帝後有怨,這份怨氣始於當年樂平公主嫁入宇文皇族,成為太子妃開始,直到家破人亡,宇文一族被自己的父親幾乎斬殺殆儘,終於在心中醞釀出來,隱忍多年,越來越深。
這份怨氣被宇文宜歡敏銳地捕捉住,然後一點點滋養,令它日益壯大。
對雲海十三樓來說,樂平公主的身份再合適不過。
她是女性,又是隋帝長女,不會引起皇帝的猜疑和警覺。
可她又曾是宇文家的人,甚至為宇文氏生兒育女,一生都與宇文氏有割不斷的牽釁。
她可以充當橋梁,亦可以作為掩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