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
天光微熹。
虞慶則整冠拂衣, 待家人將馬牽來, 便一躍而上, 掉頭朝宮門方向。
夫人趙氏親自送出來。
“郎君一切小心,平安歸來。”
虞慶則朝夫人頷首,夾緊馬腹, 疾馳而去。
年前, 朝廷與突厥的戰爭剛剛停歇,他從前方回來述職,正好遇上元宵佳節的佛會, 就被臨時叫去當差, 伴駕左右。
今日,像虞慶則這樣的人還有不少, 但也並非很多。
能隨皇帝至佛會的, 自然都是重臣親信。
幾乎朝廷裡平日時常能在議政殿參與決策的重臣都到了。
這一切顯示, 隋帝極為重視這次祈福。
畢竟昨日剛剛出過那樣的事情,不管是為了向上天懺悔, 還是安撫民心, 佛會都需要向大隋臣民展現泱泱大國的磅礴氣象。
眾臣齊聚, 待吉時一到, 便隨禦駕自朱雀門出發,浩浩蕩蕩, 前往位於靖善坊的大興善寺。
道路兩旁的積雪已經被人連夜清掃,屋頂還積了厚厚一層,不過已經無礙出行。
白冰殘漬在陽光下逐漸消融, 仿佛預兆壞事即將遠去,一切將有新的開始。
內侍何衷抬頭瞧一眼天光。
他沒敢多看,很快又將視線移下,目視前方,腳踏方步跟著禦輦前行,內心卻不自覺暗暗吐出一口氣。
何衷感覺心情似乎也鬆緩許多。
自打昨日天狗食日起,他心裡就繃著一根弦。
非但是他,整座大興宮上下,沒有人敢大喘氣。
開年之後,皇帝的臉幾乎沒有放晴過的時候。
皇後在宮中養病,連麵都極少露了。
上元之夜,秦王府還出了那樣的變故。
皇帝心情低落,作為近身內官,何衷自然也高興不起來。
哪怕到了他這個位置,連朝廷重臣也要交好於他,然而在天子麵前,何衷依舊是那個如履薄冰,儘忠職守的內官。
佛會已經定下,假若今日大雪,也得照常進行,但現在雪霽初晴,無疑令人生出無限希望。
希望今日順利,彆再下雪,彆再弄出什麼天狗食日了!何衷在心裡暗暗祈禱。
與他一樣作如此想的人,比比皆是。
禦街今日戒嚴清空,兩旁商鋪門戶緊閉,禦駕一行所到之處,除了馬蹄踢踏與腳步聲之外,竟無人說話喧囂。
唯獨晴空之上偶有飛鳥路過,清啼動聽,響徹雲霄。
何衷好久沒有這樣放鬆過了。
被鳥鳴聲引動,他忍不住走了一會兒神,目光從隨駕眾臣上掃過。
前麵開道的是武將,後麵跟著的是文官。
連虞慶則這樣的棟梁之臣也在列,又讓人安心了不少。
但何衷又想起了一個人。
鳳霄。
他不在隊伍裡。
因為他剛剛牽涉了秦王府的案子,昨日又從刑部大牢逃出,至今不知去向。
以鳳二府主的武功,有他在,定更能讓人安心些。
想到鳳霄,何衷就憶起昨日皇帝黑如鍋底的臉色。
其實他也不大相信秦王府的案子是鳳霄做的,鳳二府主這是圖啥呢?以陛下對他的看重,他若想高官厚祿,隻稍一句話便是,何必繞一大圈,去乾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可證據確鑿,太子、晉王等人同時指證,此事若不給個交代,天子也下不了台。
何衷身份特殊,常在皇帝身邊出沒,他口風緊,話不多,帝後深為信賴,所以也知道許多常人甚至朝廷重臣也無法得知的秘密。
譬如,他就知曉左月使曾在帝後麵前進言,將這一切與樂平公主聯係起來,直指公主與此事有關。
當時何衷在關上殿門前聽了一耳朵,當時便嚇一大跳,不敢再靠近,恨不得自己方才聾了瞎了,連左月使來過都假作不知。
他很快發現,此次之後,帝後的確對樂平公主有所疏遠,賞賜也不再像從前那樣頻繁。
秦王府變故一出,何衷很快就想到公主身上。
但樂平公主當晚並不在秦王府裡,她沒有赴宴,甚至事發前幾日,也都沒有去過秦王府。
公主的嫌疑排除了,鳳二府主卻反倒成了凶案嫌犯。
何衷嘴上不說,私下也曾翻來覆去自個兒琢磨,可惜越琢磨,就發現真相周圍迷霧重重,撥掃不開。
若凶手不是樂平公主,也不是鳳二府主,那會是誰?
總不成是崔尊使,賊喊捉賊吧?
他忽然想起,崔不去今日並不在隊伍之中,也不知去了哪裡。
話說回來,怎麼年後就處處不順呢,是不是該換個年號了?
香火氣息越來越近,很快打斷何衷的走神。
那是寺廟裡獨有的檀香味,何衷仰起頭,巍峨山門出現在麵前。
他清清嗓子,悠長喊了一聲:“停——”
禦駕及時停住。
何衷忙躬身掀開流蘇簾子,讓皇帝得以從禦輦中出來。
這是帝王自己要求的,他要親自走過山門,無須他人服侍,以示虔誠之心。
眾臣下馬步行,跟在隋帝之後。
住持靈藏大師親自迎出來,在皇帝還是隨國公時,靈藏大師就已經是天子故交了,滿寺僧人難免因帝駕來臨而戰戰兢兢,唯獨靈藏大師安之若素,一如平時,更讓天子多了幾分敬重。
二人交談幾句,靈藏大師帶路,將皇帝引向大雄寶殿,眾臣則止步於天王殿前等候。
“陛下神思迷亂,心緒不寧,拜佛恐怕難顯誠心。”
這話也唯有靈藏大師敢說。
皇帝並未生氣,反倒歎口氣:“朕知道,就是定不下心,離宮前還特地用了安神定氣丸的。”
靈藏大師低低喧了一聲佛號:“解鈴還需係鈴人,佛在心中,拜佛隻為心安,若陛下心障不除,拜亦是無用。”
皇帝沉默片刻:“朕心障太多,須在佛前解惑。”
靈藏大師麵容慈悲,未再多言,伸手一引,示意天子跟他走。
何衷豎起耳朵聽二人對話,並非為了窺伺帝王心跡,而是為了隨時能反應過來,跟在皇帝左右,不離方寸。
靈藏與皇帝在前,他與跟隨大師的僧人在後。
何衷這才注意到,靈藏大師身邊的年輕僧人麵容英俊,身姿挺拔出眾,而且對方佛性十分堅定,眼觀鼻鼻觀心,連眼角都沒給過何衷。
直到一行人在大雄寶殿外麵上香,靈藏大師讓他們也上香以示虔誠,何衷捏著三根香火,不小心踢到腳下凸出的石板,眼看就要往前摔個狗啃泥時,一隻手忽然從旁邊伸出來,穩穩扶住他,連帶那三根從何衷手裡震落下去的香,也像變術法似的中途被撈起來,又被塞進何衷手裡頭。
一切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何衷瞪大眼睛,心還砰砰直跳,差點以為自己出現幻覺。
他摔傷事小,禦前失儀事大,尤其是在這種時刻,若不是旁邊的年輕僧人,方才他就差點人頭不保了。
何衷驚魂未定,趁著皇帝進殿內上香的間隙,忙小聲向對方道謝。
年輕僧人擺擺手,指指自己嘴巴,不搭理他了。
原來是個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