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妹妹——”卻又話鋒一轉,道:
“這幅畫,是本宮預備著送給皇上的……”
她端坐於鳳位之上,居高臨下地望著沈芙冰,目光之中充滿了憐憫與不忍:
“若隻是咱們姐妹幾個之間便也罷了。隻是既要送給皇帝,本宮便不能不追求一個形神兼備,不得不對你提出更高的期盼。”
“你既說距離遠,看不清。這梅花又實在沒法搬入殿中……本宮覺得,唯一的辦法,便是麻煩你稍稍忍耐一下了。”
“況且都已經年後了,天倒也沒有那麼冷……你意下如何呢?”
“皇後娘娘,我…我……”沈芙冰當然聽得懂皇後的弦外之音,她僵了片刻,方才說道:
“臣妾不是怕冷,也絕不是不想為娘娘畫……隻是現如今天降大雪,在外麵作畫,隻怕畫沒作好,紙就先被雪打濕了。如此這般…又如何能作出像樣的畫呢?”
董婉珠笑道:“這倒不難。”
“本宮這裡有的是輕便又寬敞的油紙傘。遣個丫鬟幫你撐傘,護住你和畫軸,那還是綽綽有餘的。”
沈芙冰啞然。
便是再怎麼愚蠢,此刻她也能看出,皇後心裡麵,最真實的意圖了。
董婉珠見她還在遲疑著不肯答應,便莞爾一笑,把另一件事扯了出來:
“也不是本宮要為難你。隻是…若非除夕家宴那天,本宮本欲送給皇上的紅瑪瑙手串不翼而飛,致使皇上動怒。現如今,本宮也就用不著如此大費周章,再送他一幅《雪中寒梅圖》了……”
“沈貴人,你說是吧?”
如同一道驚雷劈下,沈芙冰內心劇顫。
她還以為,皇後娘娘,已經不再追究這件事了……
從小的家庭環境,決定了沈芙冰是一個極為重視自身名譽的人。做了就是做了,沒做就是沒做。她不會撒謊,也同樣沒法接受自己平白無故地背上一口“小偷”的黑鍋。
怎奈那瑪瑙手串確實是從她身上搜出來的,她就是跳進黃河,都沒法自證清白。於是便隻能寄希望於,皇後那夜罰過自己後,能將這件事翻篇。
可如今看來,皇後心裡明顯是還有芥蒂,所以才會想要讓自己去雪地裡作畫的吧……
她再沒有辦法反駁,便是知道皇後是在拿自己出氣,她也隻能悶聲應下。
因為她不想自己稀裡糊塗地,便真成了小偷。
她更不想,本就對自己印象不好的他,再一次聽到自己的名字,是在這種事情裡……
所以,除了逆來順受之外,她再無第二種選擇。
隻是……在無數次的備受欺淩後,沈芙冰終於不願,再乖乖地做那隻待宰羔羊了。
這一次,她依舊可以讓皇後拿自己出氣,出到氣消為止。
但同時該有的承諾,皇後也得給她。
所以在數不清多少次的低眉俯首之後,這是她第一次,在皇後麵前,含著淚昂起了頭。
她靜靜地望著鳳位之上的皇後,道:
“臣妾願為娘娘到院中作畫。”
“隻是臣妾也想問娘娘一句:
待臣妾幫娘娘把這幅畫作好後,娘娘除夕之夜未能把禮物送給皇上的失落,便儘可消解了罷?”
董婉珠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僵。
她沒想到往日那個,人前大氣都不敢喘,任憑她肆意拿捏的沈貴人,如今竟能朝著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話聽著柔婉,實則,卻是在逼自己,當著眾人的麵,給她一個答複。
那便是:沈貴人不希望自己,再拿那個瑪瑙手串說事兒了。
倒是個寧願受委屈,也不肯留話柄在彆人手裡的。
默默注視著沈芙冰,董婉珠淡淡笑道:
“那是自然。”
“本宮向來是個賞罰分明之人。”
“隻要你肯用心幫本宮辦事,本宮便可答應你,對你既往不咎。”
沈芙冰點了點頭:
“臣妾明白了。”
她深深地行了一禮:
“還請娘娘放心。”
“臣妾一定竭儘所能,作出讓娘娘滿意的畫來。”
說罷,她轉身,終是孤獨而決然地,走進了那漫天紛飛的大雪中。
而董婉珠則望著她的背影,眸子裡,緩緩現出了一抹憤恨。
很好,會跟本宮討價還價了。
本宮今日若不把你治到心服口服,隻怕來日,後宮便真要成你們姐妹幾個的天下了!
…………
畫案和凳椅均已被移到了院子裡,沈芙冰走到院子中央,緩緩地,坐了下去。
而林早早則用雙手,小心翼翼地幫她撐著傘。仿佛生怕有哪怕那麼一星半點兒的雪花,落到她身上。
天確實冷極了。
從上到下,四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給這大地,鋪了一層渾沒有半點兒溫度的白毯。
太監宮女們為了避寒,俱是遠遠地躲到了一邊,或是長廊之下,或是夥房裡頭。一個個的,連脖子都縮得嚴嚴實實。
於是淒白的天地之間,便隻剩下了一樹紅梅,一方桌案,以及墨傘之下的姐妹二人。
在那無邊的寒意中,沈芙冰伸出纖細的手指,將毛筆輕輕握住。
把眼前的朱砂梅,統籌觀察一番,花形也仔細看透之後,沈芙冰緩緩籲出一口寒氣,筆尖蘸滿墨汁,在畫軸之上,慢慢畫了起來。
天太冷了,凍到她的手都在不住顫抖。為此,她不得不付出以往十倍的努力,才能勉強維持運筆的流暢與穩定。
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林早早看在眼裡,疼在心上。儘管自己也凍到哆哆嗦嗦,卻還是忍不住小聲替姐姐鳴不平:
“這麼冷的天,畫什麼梅花…”
“我看,皇後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彆說了,早早。”沈芙冰輕聲道,“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竭儘全力,把這幅畫畫好。”
“畢竟,皇後娘娘也已經答應了。隻要我把畫畫好,她便不會虧待我。”
林早早心裡嘟囔著:皇後說的話,能作數麼?
佛口蛇心,她哪次不是這樣?
可看著姐姐衣衫單薄,臉色凍到發白,卻還是坐在畫案前,努力想把墨上勻的畫麵。她心裡的這些話,便怎麼都說不出口了。
她把傘朝前傾了傾,又傾了傾,寧肯自己的背部暴*/露在雪中,也要將姐姐護得嚴嚴實實。
畢竟,這是為數不多,她能為姐姐做的了。
兩個時辰。大雪紛紛揚揚,鋪天蓋地地下了兩個時辰,沈芙冰便在那冰冷徹骨的雪地裡,用凍到發紫的手,無比艱難地畫了兩個時辰。
她為了給皇後請安,連早飯都沒顧得上吃。於是在寒風暴雪中長久地這麼凍著,她身上的熱量便一點一點地耗光了。
到了後麵,她身上發起了燒,連看東西,幾乎都有了重影兒。
她想回家,想和早早一起回家,回她們的永和宮。那裡雖然簡陋又冷清,可燒了爐子,屋子裡卻也總歸是熱的。那裡有溫暖的棉被;有漂亮的兔兒燈;還有那碗早早做給她的,香氣四溢的氽魚丸青菜湯麵……
她後悔極了,如果當時,是吃完了那碗麵再過來。又或者,她聽了早早的話,多披了一件棉披風。那麼,此時此刻的她,恐怕都要好受上許多吧?
不過沒關係,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沈芙冰用凍到麻木的神經強行刺激著自己的大腦:畫快作完了,就快作完了…她也馬上就可以,跟早早一起回家了……
回家…
回家……
終於,足足兩個時辰後,沈芙冰收了最後一滴墨,一幅栩栩如生的梅花躍然紙上。
這麼個看起來根本無法完成的任務,她終究還是做到了。
毛筆放下的刹那,沈芙冰終於如同被人抽走了全部力氣般,虛弱至極地,依偎到了林早早懷裡。
“早早,我…我畫完了……”話還未完,淚已先下。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林早早聲音激動。她長時間舉傘,手已經累到沒什麼知覺了,卻還是撫著姐姐冰涼的臉頰,幫她拭去淚珠。
“走吧,我扶你起來,我們把畫交給皇後。”
“嗯……”
慕容依和趙若嘉也在旁邊。沈芙冰作畫的這兩個時辰裡,她們二人,又是替換林早早,幫著撐傘;又是蹲在地上,幫凍到沒有知覺的沈芙冰搓手、哈氣,同樣半點兒不曾閒著。
眼下,她們四姐妹相互扶持著,在沒過腳踝的厚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她們足足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攙扶著渾身脫力的沈芙冰走到了景仁宮正殿跟前,朝著皇後半跪施禮。
“皇…皇後娘娘……”沈芙冰雙手舉著畫軸,顫聲道:
“您交代給臣妾的畫,臣妾畫完了……”
皇後就坐在裡側的暖殿裡,可也不知是沒聽到她的聲音還是怎麼的,總之並沒有答複她。
隻是在悠哉悠哉地同淩薇薇下了一上午的棋後,才施施然放下手中的熱茶,頗為愜意地歎道:
“本宮估摸著,這會兒,差不多也該晌午了罷……”
淩薇薇笑道:“外麵下著雪,娘娘宮裡又這麼暖和。臣妾呆得都不想走,一坐便是這麼長時間,倒是嬪妾的不是了。”
董婉珠拉住她的手道:“妹妹這說的哪裡話?本宮就喜歡你在身邊陪著。”
“還是等陪本宮用了午膳,雪停之後再走罷~”
淩薇薇屈膝行禮:“那臣妾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皇後娘娘……”
“皇後……”
沈芙冰在殿外一連喊了數聲都不管用。一直到慕容依忍不住嗬斥起來,采桐才翻了個白眼,裝模作樣地走進殿裡,朝皇後通傳道:
“娘娘,沈貴人說,畫作好了。”
“哦?”董婉珠挑眉,示意淩薇薇道,“那妹妹便陪著本宮一同出去看看罷。”
淩薇薇:“是。”
沈芙冰見皇後出來了,凍到毫無血色的臉頰上,才艱難地擠了一絲笑意:
“娘…娘娘……”她的態度卑微到幾乎是在懇求,“您看看這畫…還…還滿意嗎……”
董婉珠高坐於鳳位之上,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隻道:
“呈上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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