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寅,夠了。”
這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來自帝台之上,幽暗之中。
沒有刻意壓低裝深沉,也不曾太過清亮顯鋒芒,唯有一派上位者與生俱來的漫不經心,看似優雅從容,實則目空一切,傲慢又冷漠。
那玄黃大蟲聞聲,雖有不甘,卻還是老老實實地縮了回去,重新趴在他腳邊。
明儀的腳步也就此停下,在離那黃金與大理石向前相嵌而築的高台前三尺之餘,恭敬地理衣而跪。
一聲冷哼隨之從高處傳來。
“阿嫂跪朕作甚?”
帝座上的人斜倚金龍憑幾,修長的手指輕撐著頰側額角,雙目靜闔,慵懶得像隻在打盹兒的狸奴。
隻是耳朵靈,聽見她膝骨觸地的聲響,便由此發問。
尋常人從他的神情和語氣中都辨不出喜怒,而明儀卻從他這短短的四個字裡,聽出了分明的諷意。
畢竟當初是她自己立的誓,不入宮闈,不拜昏君。
此時的她卻依舊揚聲答:“我後悔了。”
口吻無謂而無畏。
“後悔?”
蕭雲旗幽幽睜開了眼,隔著重重冷寂,低眸看向她。不知在想什麼。
少頃,還起身離開帝座,步下台階,走向了她。
同樣赤著腳,同樣一身寢衣。
夜裡匆忙,他懶得更衣,寢衣之外隻隨手抓了件外袍披在身上。
不想衣袍寬大,長長的衣擺伴著他的腳步窸窣曳地,將他手裡的一劍寒光半遮半掩,時隱時現。
他一邊在她身邊來回走,一邊默然審視著她,雖是跪,可她的脖頸、背脊、腰肢卻無一處坍塌下去。
唯有沾了雨水的眼睫輕輕低垂,在白瓷般的臉上落下兩道柔和的扇影,看似溫順又謙卑。
不過這種矯飾出來的媚態他平日裡見多了,並不足為奇。
尤其是出現在她的臉上,他甚至隻想譏諷。
“當初,朕初繼大統,便親選重臣不遠千裡以大禮聘阿嫂為後,不想阿嫂不識抬舉,寧肯嫁給皇兄那個繡花枕頭為妾,也斷不肯做朕明媒正娶的妻。朕當時見你二人兩情繾綣,難舍難分,便心軟一回,容了你們,可如今不過三年,阿嫂便又說自己後悔了?”
“……你後悔什麼?”
他在她身後定住,居高臨下地垂下眼眸,盯著她清瘦挺直的背影,等待她的回答。
他的目光冷如寒冬簷下的冰錐,刺得明儀背脊生涼,生生忍耐了半天,才忍住沒有打寒戰。
梗著脖子,鎮靜如常:
“我的來意,我後悔什麼,陛下既肯放我上殿,那便理應心知肚明,不必如此陰陽怪氣,冷嘲熱諷。如今光王已死,我將他的人頭奉上,誠意儘顯,關鍵隻在於陛下信與不信罷了。”
說話間,還把蕭覺那顆血淋淋的腦袋拎了起來,作勢要遞給他。
他也當真接了過去。
提在手中看了兩眼,便又丟朝一邊,隨意得像是在丟掉一件穢物。
丟罷,還笑。
笑著,人已閒庭信步地走到明儀麵前,手中劍光淩厲,晃得人眼暈。
“阿嫂誠與不誠,於朕來說沒什麼分彆,朕也不在乎。隻是朕還是忍不住好奇……阿嫂可還記得,麟德三年的那場雪?”
話音剛落,他身側的虎低吼一聲,幾乎同一時間,他的劍也指向了明儀的眉心。
明儀下意識掀眸,恰巧此時不知打哪兒吹來一陣風,正好撩開了他胸前隨意掩著的衣襟,現出他左胸膛之下,肋骨之上的一道舊疤。
銅錢大小,在昏暗的光線裡像一個深不見底的窟窿。
——那是明儀當年的傑作。
*
猶記得麟德三年冬,將出國孝,新朝崔太後也就是蕭覺的生母,便為蕭覺擇定藍田世家蘇氏嫡長女為正妃,定於當年冬月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