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冒著熱氣的藥汁和藥瓶放在地上伸手敲了敲門,衣袖順著手臂滑落,露出一截瓷白的手臂。
“換藥時間到了。”他說,儘力把聲音放的更柔。
屋中傳來一些動靜,隨後模糊地傳來一聲招呼:“進來吧。”
障子門被推開,屋裡燒著紫藤香爐,空間內洋溢著濃鬱到有些難聞的紫藤花香味,走進來的女孩垂著頭,藏在白色口罩下的鼻子動了動。
房中躺著一個上半身赤.裸的青年,麵色蒼白,唇瓣毫無血色,胸膛和腹部雖然纏著一層層的紗布,嫣紅的血卻依然從其中滲了出來。
他傷的很重。
黑發青年病懨懨地躺在被子上,仰麵朝上,依稀可見其脖頸間的藍綠勾玉。
他撐著身子坐起來,一隻手放在膝蓋上,輕輕地喘了兩口氣,看到前來的護理人員後皺了皺眉。
“以前不是一直是寺內清來幫我換藥?”他啞著聲音開口。
女孩動作輕柔地跪坐在他身旁,溫柔又仔細地將托盤裡的所有東西都拿了出來。
聲音被掩在口罩下,模模糊糊地傳出來,她說:“小清今天有些不舒服,休息去了,我替她來幫你換藥。”
“是嗎?”
女孩眉眼彎彎,似是笑了笑,她回答:“是的。”
黑發青年動了動,背靠在牆邊,左手靈活地拆卸著裹在右臂的紗布。
他抬眼看向眼前這個隻露出眼睛的女孩,也笑了笑,算是接納了他的說辭:“換吧。”
“記得小心一點。”他叮囑。
因為傷口在腹部處的原因,兩人靠得很近。
青年呼出的氣息也帶著紫藤花香,綠色的手鐲隨著他的動作磕在牆壁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獪嶽看著為她仔細換藥的女孩,視線停留在對方修長白皙的手指上,語氣有些疑惑。
“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他問。
女孩認真地盯著他的傷處,仔細地擦去滲出來的血斑和臟汙,一絲黑色的柔軟發絲從她紮好的馬尾中掉了下來。
落在獪嶽的腹部。
他沒有苛求之前那個問題的回答,而是伸手撩起那一縷發絲放在手心,輕聲抱怨:“好癢。”
——太近了。
女孩眉頭一皺,似乎是厭惡這些過分的親近。
立刻將自己的頭發從青年手中抽出,溫柔地垂眸以示歉意,隨即又低頭認真地處理傷口。
冰涼的藥膏塗抹在即可見骨的傷口處,緩緩地滲暈進去,帶著刺痛和癢。
獪嶽“嘶”了一聲,直到紗布再次包裹住腹部的傷口才歇了口氣:“這次的傷需要休息兩個月,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
“嗯。”她敷衍地回了一句,輕輕地開口,“喝藥吧。”
一杯青色的藥汁被她端起來放進了獪嶽的手裡,幾縷微不可見的熱氣嫋嫋升起。
還熱著。
獪嶽接過藥湊到嘴邊,濃綠色的液體快要碰到嘴唇時卻突然停了下來。
女孩眨了眨眼,並未出聲催促。
“我不喜歡喝苦藥,你去幫我拿一點梅子過來,就在旁邊的櫃子裡。”他任性地說。
她搖了搖頭,並不動身,反而語氣平淡地催促道:“請快一些喝掉,還有其他人正在等待我去送藥。”
“那就放在這兒,我會喝的,相信我。”他說。
她沉默著不走,他似乎是妥協於她的固執,慢悠悠地開口問她:“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就喝。”
女孩跪坐在他身邊,眼神落在那杯藥上,沉吟片刻後緩緩開口。
“後藤有香。”
獪嶽愣了愣,隨即大笑出聲,胸腔的震動讓腹部的傷口再一次開裂,血液染紅了紗布,他卻渾然不覺似的,依然在笑,甚至笑出了眼淚。
他笑,她看。
屋中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分界線。
獪嶽的臉色由蒼白變成潮紅,他不由自主地咳嗽著,卻依然忍不住勾起自己的嘴角笑出聲。
身體在抗議,喉嚨深處泛起一陣腥味,他伸手捂住脖子,清醒將那股惡心的感覺咽了下去。
獪嶽狼狽地抬起頭,擦去嘴角的液體,笑著說:“你還是這樣子。”
“可愛到蠢笨的地步。”
“零。”
他一語道破了來人的身份,並仗著遠超常人的身體素質迅速起身,一把扯下女孩捂在臉上的麵罩。
如願地看到了那張他無比熟悉的臉。
獪嶽將手中的布料隨手丟棄在一旁,目光灼熱,急速地喘著氣,他手腳並用的爬到淺野零旁邊,試圖捉住對方的手腕。
“許久不見,零。”
淺野零奮力甩開他的手,臉上浮現出毫不掩飾厭惡神色,他嘖了一聲站起身,毫不留情地一腳朝著獪嶽踢過去。
青年因為受傷而動作笨拙地閃躲開來,隨後開口:“多年不見,零還是這樣的壞脾氣。”
“彆那麼叫我,好惡心。”
獪嶽站了起來,伸手撫摸著腰腹部的傷口,低聲說:“零居然幫我包紮了傷口,真是榮幸。”他看了一眼地上被打翻的藥汁,說:“毒藥藏在那裡麵嗎?真是太可惜了,我沒有喝下去呢。”
淺野零沒有說話。
黑發青目的青年上下掃視著女裝打扮的淺野零,不遺漏任何一處。他咳了兩聲,眼中儘是驚豔。
“看來老頭的遺產把你養的很好,你現在很漂亮,像一個真正的人類了。”他惡劣的說道。
“閉嘴。”零皺起眉心。
他的表情生動而自然。
獪嶽卻有些恍惚。
回想起他第一次見到零的時候。麵無表情,又無比詭異的孩子突然出現在鎮子上。
他渾身臟汙,卻長了一張好臉。
然而漂亮的臉上嵌著乾癟的眼眶,分外可怖,整個人也似乎像是得了失魂症一樣不會說話。
那時他剛從寺廟中趁機逃出,慌不擇路的跑到山下,撞到了這個獨眼的孩子。
他現在還記得,仿若隻帶著一具空殼的孩子,表情空洞,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呆呆傻傻地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周圍的孩子們肆意嘲笑著叫他傻子。
說他是個沒有神智的木頭人,還是個連喜怒哀樂都沒有的怪物,哪怕被打了也隻會默默走開。
“比小時候可愛多了啊,零。”獪嶽說,“我還記得那時因為你麵無表情的臭臉,一直被鎮上的其它孩子笑話和記恨呢。”
他頓了頓:“你變了。”
淺野零嗤笑一聲,諷刺的說:“看來我的變化不是讓你很滿意啊。”
不滿意?
他當然不滿意。
許久未曾回想的往事湧上心頭,黑發青年還算清秀的麵容上浮現出一層戾氣,表情扭曲,心中滿是嫉妒和恨意。
憑什麼。
到底憑什麼?!
完好無缺的他哪裡比不過這個殘缺的傻子。
無論是收養他們的老頭,還是那些善心泛濫的婦人們,都隻對淺野零熱情相待,哪怕常愛欺負淺野零的孩子們都喜歡纏著他玩。
他到底……哪裡不如他!
一個沒有人類思維的怪物,
一個會長鱗片的怪物,
一個連笑容和哭泣都要人教導的怪物。
怪物搶走了原本屬於他的一切。
關注、幸福,甚至是遺產。
“零,我很抱歉,”他知道他的痛處在那裡,“當年的那把火應該放得再早一點的,這樣你就能和老頭一起,在地獄團聚了。”
說完,他低低地笑:“我沒錯,錯的是你們。”
他不貪心。
他隻是想要分到一半的錢而已,可是那個該死的老頭居然把全部的錢都留給了這個怪物。
而他,隻有一棟破爛的老屋。
“你是個殺人犯。”淺野零不想和他爭論對錯,“你殺了爺爺。”
“閉嘴,那是他活該!”黑發青年氣急敗壞地說,“他太偏心了,這是他應得的罪孽!”
他喘息了兩下,伸出手指著淺野零,半哭半笑的說道:“你以為你有多清白?裝作人類的樣子,以為你真的就是人了麼?!你是怪物,是你將他害死的!”
他一次又一次地強調“怪物”二字。
仿佛這樣就可以抵消他的過錯。
“你今天殺不了我,以後也殺不了我。零,你還是像以前一樣天真。從剛開始你就一直在犯錯。”
“你太著急了。”
金魚草哦了一聲,從背後抽出來一把鐵錘,意味深明地說道:“是嗎,那你回頭看看呢?”
“你瞧那個香爐,像不像是你以後的骨灰盒。”
/
產屋敷駐地之外。
鬼舞辻無慘看著不遠處的房屋,感受著契約反饋給他的距離,語氣平淡:“情況如何?”
“現在隻剩四柱留在這裡,其餘都被另外幾位大人牽製在不同的地方,短時間內不會回來。”下弦一柔聲開口。
無慘微微皺眉,這個數字比預料中多了些。
【給老子死!】
金魚草粗獷的吼叫聲驀然在鬼舞辻無慘的腦子中響起,曆經風霜的鬼之始祖太陽穴一跳。
【你個賴皮蛤.蟆廢話賊多!】
無慘:“……”
【去你個狗屁垃圾玩意兒,你當我是誰?你當你是誰?!我一下就把你錘個稀巴爛!垃圾!】
鬼舞辻無慘扶額歎息:“……馬上組織進攻,由魘夢先上,不要貿然強攻,先將外圍的紫藤花樹燒掉。”
“是。”
站在他身後的七隻鬼月微微欠身,隨即向著不同的方向疾衝而出,他們身後都跟著烏泱泱的一片鬼。
不遠處被紫藤花包裹的地方散發著所有鬼都厭惡的氣息,紫藤花天生對鬼有克製作用,更彆說如此大麵積的種植。
隻是稍微靠近一些,鬼舞辻無慘的臉色就有些難看。
那些數量龐大的低等鬼根本不能用來指望能攻入產屋敷本部中心,他們除了用自身的血肉和技能來掩蓋紫藤花的味道之外,根本毫無用處。
鬼之始祖站在外圍,遙望遠處的火光逐漸升起,食指輕點在下唇上。
開始了。
正義的戰爭。
手心的印記從剛才開始就彰顯著他的存在感,鬼舞辻無慘摩挲著手心,一如既往的蒼白著臉。
他低頭凝視手心上鱗片形狀的發光斑塊。
沉默許久後,攥緊了拳。
——他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做出這件事。
進攻產屋敷本部是他一直在籌謀的大事,經過了長時間的鋪墊與準備,隻待最完美的時機將他們一擊即潰。
但是他下了命令,將計劃提前。
他變了。
變得不像自己。
他開始後知後覺地恐懼起來,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能輕而易舉地動搖他的心神,甚至迷惑住他的理智,那麼他絕對正處於危險之中。
紅芒從眼中一閃而過。
“唔!”
他左眼下的肌肉不停跳動,仿佛不受控製般的想要衝破皮膚破體而出。
鬼舞辻無慘伸手捂住了不安分的左眼,感受到身體各處的心臟也開始有了一些暴動的征兆。
砰砰砰——
心跳聲。
【他什麼時候掙脫了繩子,我要死了】
鬼舞辻無慘再一次聽到對方傳來的心聲之後,意識到了不正常之處。
契約。
那個可笑的伴侶契約。
讓他變成了淺野零的所有物。
鬼舞辻無慘慢慢地平複了呼吸,站起身,眺望不遠處的駐地,外圍的紫藤樹全部被滔天巨焰吞噬,但空氣中依然還殘留著讓他不適的味道。
打殺聲逐漸響起,人類的血液和鬼的血液混合在一起,散發著非常濃烈的香味。
差不多了。
鬼舞辻無慘感應著契約另一方的位置,輕笑。
在契約中沒有規定誰一定是主導,但是,他必須當那個主導者。
隻有他一個因為契約而改變,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淺野零是怪物。
他不是人類,甚至連人類的情緒都沒有,因此在契約中分毫不受影響。
這樣下去不行的啊。
/
“我說過,你太天真了。”獪嶽扔掉手裡的一截繩子,甩了甩手腕。
他嘲笑地看著被他打中腹部疼倒在地的淺野零,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口氣惡劣:“從小你就不擅長也不喜歡打架,長大了依然沒有長進。”
蠢笨又沒用的廢物,隻靠著一張漂亮的臉就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寵愛。
無數個夜晚,他都在反思。
反思自己為什麼是個普通又平凡的人,為什麼不討人喜歡。
思來想去,淺野的臉總會半夜出現在他的夢中,將夢境變為噩夢。
然後數次被驚醒。
接著就是無儘的怨恨。
獪嶽走到淺野零麵前,蹲下.身抬起他的下巴,抽出一柄鋒利的匕首在臉頰邊遊移滑動。
他用力掐著淺野零的下巴,掀起他額前的頭發,看到空洞的眼眶後,嘖了兩聲:“還是這麼的醜。”
他手腕一轉。
“呲。”
刀刃劃開皮膚,甜膩的血液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
“漂亮。”獪嶽由衷地讚歎。
黑發青年舔了舔刀刃上的血漬,淡然開口:“當年應該直接毀了你才對。”
淺野零笑了笑,將他所說的話原路奉還:“以前的你做不到,現在的你也做不到。”
“你在挑釁我?”獪嶽拽住他的衣領,低聲確認。
金魚草露出一個微笑,友好而和善,接著一個猝不及防的挺身,兩人的額頭直衝衝地撞在了一起!
“咚!”
究極奧義:頭錘。
黑發青目的青年軟著身子摔在地上,雙眼翻白,額頭上出現了一塊非常明顯的紅色腫塊。
他掙紮著想要站起身,卻眼前發昏,捂著劇烈疼痛的額頭摔倒在地。
金魚草從胸中吐出一口濁氣,摸了一把臉上的傷口,疼得嘶了一聲,對著地上的人影抬腿就是一踹。
好不容易稍微清醒一些的獪嶽又被一腳踢到在腹部,內臟抽疼,疼得身體蜷縮。
“我不是在挑釁你,我是在教你做人。”
淺野零撩起淩亂的頭發隨意一紮,順手撿起旁邊的香爐走到獪嶽旁邊。
死氣對他不起作用,蝶屋的麻痹毒.藥似乎也偷工減料,導致他一時不察落入下風。
但幸運的是,頭錘十分管用。
畢竟他是和灶門炭治郎對錘過的男人。
——自信天下頭第二鐵。
“你個垃圾粑粑。”沉重的香爐被他高舉過頭頂,狠狠地砸向獪嶽,“說話難聽,為人差勁!”
青年的胸腔被香爐砸個正著,沉悶著痛哼一聲,更加站不起來。他強撐著身體往門口爬,意圖尋找其他鬼殺隊隊員來救自己。
室內揚起的爐灰鑽進了金魚草的鼻子,他揉了揉鼻子,隨後拽著獪嶽的腳將他拖了回來。
“爬,你給勞資爬。”
淺野零吸了吸鼻子,眼睛被灰塵熏出了血絲,他有些難受地說:“當年是你偷了爺爺的錢,他才不放心把遺產交給你。”
“是你不願意和我商量,直接放火燒掉了房子之後一走了之,”他頓了頓,“獪嶽,你沒有良心。”
金魚草拿起放在角落處的日輪刀,拔.出劍鞘,散發著寒光的長刀就被他握在了手中。
“用這柄刀殺了你如何?”他問道。
“……”
淺野零笑了笑,雙手握住刀柄,刀尖朝下,走到獪嶽麵前,用力刺下!
“唰啦——”
障子門驀然被推開,金魚草手一抖刀尖一歪,刺錯地方了。
他沒空去看到底是誰,趕忙拔出刀尖想要再補一刀的時候,來人說話了:“蠢金魚?”
“……?”這個聲音好耳熟。
淺野零快速抬起頭,看到站在門口表情漠然,雙目赤紅的男人。
“無慘,你怎麼在這裡!”他一把扔掉手裡的日輪刀。
金魚草雀躍地像隻鳥兒一樣撲進鬼舞辻無慘的懷裡。
【聽說鬼碰到鬼殺隊的刀就會受傷,可不能讓它傷了無慘】
鬼舞辻無慘:“……咳。”
這隻金魚還算知道怎麼討好他。
【畢竟他那麼弱】
鬼之始祖:……收回前言。
他低頭看向臉上被劃了一道口子,又少了隻眼睛的金魚草,嘖了一聲,還是沒有推開他。
“我們這樣像不像逃婚的公主和騎士?”淺野零興致勃勃地說著,“違背國家聯姻的命令而勇於追求自己的愛情。”
他一邊說一邊指著地上的血人:“那個壞人就是想要覬覦公主的巫師。”
鬼舞辻無慘敷衍地嗯了兩聲。
一股讓他想要嘔吐的味道鑽進了他的鼻子,鬼之始祖皺著眉嗅了嗅。
瞥見屋內滿身香灰的人類,還有地上的紫藤花紋香爐。
“……”噫。
他一把推開金魚草,瞬間退到了十米之外。
——這個公主,帶著股紫藤花味。
鬼騎士表示很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