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等了一整晚。
他絲毫沒有睡意,連客廳的燈也沒有開,就盤腿坐在鋪著地毯的地麵上。陽台的落地窗沒有關上,夜晚帶著冷意的風吹得他麵色發白,裸露出來的手腳冰涼。
已經是淩晨兩點了,初鹿野來夏還沒有回來,甚至沒有告訴他一聲,就連他發去的簡訊都沒有得到回複。
這讓芥川龍之介不得不懷疑起來。
初鹿野來夏最後離開的時間是晚上八點,那時初鹿野來夏是下樓去買一些用完的稿紙,但在那之後卻沒了消息。
芥川龍之介最開始去問了附近每一家有賣稿紙的店,但沒有一個人看到初鹿野來夏來過——初鹿野來夏不會刻意繞遠路去選擇這片區域之外的店,那麼就隻可能是在去的路上遇到了什麼事情。
而遇到什麼事情會讓初鹿野來夏連簡訊都不回、完全消失了四個小時呢?
芥川龍之介心裡不免在意起來,他心知能傷到初鹿野來夏的人應該不多,但難免擔憂初鹿野來夏出事,所以直到深夜他都沒有絲毫睡意。
他等了很久,耳邊忽然聽到了一點輕微的響動,是從陽台那邊傳來的。
他猛然抬起頭看向沒有關窗的陽台,窗簾被風吹地揚了起來,淺色的紗簾起伏間如同潮霧,朦朧散去之後出現了一個人形。
少年穿著一身白色,織物和柔軟的發一齊被風吹拂,鼓動的衣物間顯出了一截纖細的腰,膚色也如同上好的白瓷一般。他發尾的顏色很淺,身後的月色落在發梢和濃鬱的睫羽上,垂下如水般的柔銀。
那雙比綠寶石還要綺麗的眼睛施以注視,眼底浮動著織夢的星潮。
他垂下眼睛看過來時,芥川龍之介在神情鬆動的一瞬間,竟以為這是降臨夜幕的天使。
說是天使也不為過——少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起來就像是高高在上、漠然注視人世之間一切生死悲喜的天使。
但那種神色在翡翠色的眼底倒映出芥川龍之介的那一刻就煙消雲散,芥川龍之介眼中的初鹿野來夏如同一瞬間擁有了俗世的悲歡喜樂一般,眉眼迅速柔和了下來。
好像剛才那樣漠然的神色隻是芥川龍之介的錯覺一般。
“你還沒睡嗎?”初鹿野來夏抬手撩開吹動的窗簾走過來,地毯吸附了輕微的足音。
他沒想到芥川龍之介還醒著、而且就坐在客廳裡。他特意讓黑色幽靈帶著自己飛上來,選擇從陽台進入屋內,就是因為不希望開關門而發出的動靜會吵醒他們。
但現在看來——得了,其中之一壓根沒睡。
“睡不著。”芥川龍之介沒說自己是在等他,隻是微微頓了頓才開口問他,“……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芥川龍之介找的借口相當拙劣,初鹿野來夏一眼就看穿了這個嘴硬的少年真實的想法——其實是因為擔心他才睡不著的吧?卻偏偏不願意真心實意地說出“擔心”兩個字來。
“在擔心我麼?”初鹿野來夏明知道他在嘴硬,但還是忍不住去逗他。
讓被稱為不吠之狂犬的異能力者少年露出無措的表情來,似乎也稱得上是一種生活調劑品。
他蹲了下來,單手撐著下頷和芥川龍之介麵對麵。
蹲下來之後初鹿野來夏跟芥川龍之介的距離極近,那張五官精致的臉猝不及防在眼前放大,近到芥川龍之介看不清整張臉的臉廓,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翡翠玉石一般的眼睛裡。
芥川龍之介清晰地從那雙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他茫然了一瞬間,隨後在感受到少年溫熱的呼吸落在臉頰上時,猛然意識到了這距離實在太近,於是陡然慌亂了起來,身體下意識地向後仰——最後磕在了茶幾上。
“擔心我的話,”初鹿野來夏單手撐在芥川龍之介後方的沙發上,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含著笑意說道,“就要坦率地說出來呀,那樣我也會很高興的。”
淺金的發梢幾乎垂落在了芥川龍之介的鼻尖,帶來一點微微的瘙癢,心臟的跳動快了幾分。
芥川龍之介不說話了,他緊緊咬著牙,手指不自覺地開始拽緊身下的地毯,將地毯折出幾道深刻的痕跡來。
這種時候他就算是想說,突然也有些更加說不出口了。
從初鹿野來夏的角度能看的很清楚,芥川龍之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是耳根後麵已經悄悄地開始紅了——雖然表麵看起來異常沉穩,可其實內心卻並沒有表象那麼平靜。
啊……這孩子真不經逗。
初鹿野來夏沒想到芥川龍之介敗地這麼快。他知曉見好就收的道理,所以收斂了剛才的動作,不再故意靠近去逗芥川龍之介害羞。
他微微前傾身體,最後隻伸出手來在芥川龍之介的頭頂摸了一下。
“早點睡覺。”初鹿野來夏彎起眼睛笑起來,“晚安,龍之介。”
剛才……是叫了他的名字嗎?
明明隻是普通的名字,但被初鹿野來夏將這幾個字含在舌尖滾了一遍再說出來,總覺得有些地方變得不一樣了……
奇怪的感覺。
芥川龍之介的思維遲緩了幾秒,等他反應過來呆呆地說出“晚安”的時候,初鹿野來夏已經走進了臥室之中。
他凝視著關上的臥室門,許久之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
少年通過柔軟的手心傳遞而來的溫熱,似乎還殘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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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一整晚,初鹿野來夏睡地很沉。
這一覺直到上午十一點左右才結束。初鹿野來夏推開臥室的房門走出來時,隻有芥川銀還在家裡,芥川龍之介已經不見了蹤影。
“找哥哥的話,”芥川銀看出了初鹿野來夏尋找的視線,“他很早就出門了。”
現在芥川龍之介出門應當是沒有隱患了,這麼早出門……大概是要去港口黑手黨吧。
芥川銀接著問:“要吃早餐嗎?我有留下一部分。”
“不,不用了。”初鹿野來夏想了想回答道,“我等下可能要出門一趟。”
“好,”女孩溫順地回答,“我知道了。”
初鹿野來夏算了算日期,今天剛好是織田作之助固定去吃超辣味咖喱的日子,太宰治那家夥說不定也會來。
這個點剛剛好是飯點,他換下睡衣,穿上外出的衣服就出門了。
出乎初鹿野來夏的意料,他來的時間並不算早,本以為去的時候織田作之助和太宰治肯定早就在了,但他倆一個都不在。
初鹿野來夏沒太在意,太宰治和織田作之助都是港口黑手黨的人,身為乾部的太宰不必說了,是個大忙人;作為底層,織田作之助實際上就是負責跑腿的嘍囉級彆,其他人不想做的事情基本被踢皮球踢給了他。
第二個來的是太宰治。
初鹿野來夏這幾天頭一回見到他,眼光一掃過去就發現太宰治換了外套——不是原本那件。
原本那件大概正穿在芥川龍之介的身上吧?
不僅如此,太宰治的手腕間也多出來了什麼東西……初鹿野來夏眯起眼睛仔細看了看,那個東西像個造型奇怪的手表,過分寬大的表盤上顯示的是電子時間。
不是初鹿野來夏奇怪,實在是這個奇形怪狀的表根本不符合太宰治的審美,醜地有些過分了,和殘虐黑手黨的人設也絲毫不搭。
“你新買的表麼?”
“你說這個?”太宰治抬起手腕,他神秘地笑了笑,“這是‘遊戲道具’。”
初鹿野來夏當然不可能把太宰治明顯是開玩笑說的“遊戲道具”當真。如果太宰治把任務看做是遊戲的話,那麼這個奇怪的手表大概就是任務所需地物品吧。
涉及到了港口黑手黨內部的事情,初鹿野來夏知趣地不再過多詢問。他轉而換了一個話題:“說起來,我還沒有恭喜你成功升職呢。”
“乾、部、大、人。”
初鹿野來夏一字一頓,明明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是禮儀得當的敬語,但不論是表情還是語氣都讓太宰治覺得這並非真心實意。
“其實乾部也沒什麼好的,麻煩事太多了。”太宰治坐在了初鹿野來夏的身旁,懷著不知道怎樣的心情開口了,“不過有一點讓我滿意的——就是可以自由雇傭一個直屬部下。”
“所以你就看中了芥川?”初鹿野來夏挑眉,“明明知道那些海賊的蹤跡,卻偏偏打算等到那些人和同伴死光之後再來,真是打的好算盤。”
其實太宰治的作為並無什麼可以指摘的。
他本身和芥川龍之介無親無故,和芥川龍之介的那些同伴更是無甚交集,又憑什麼要耗費力氣去救人?
人在短時間失去夥伴和親人之後會有巨大的精神創傷,更彆說精神狀態本就不太好的芥川龍之介了。
如果沒有初鹿野來夏,那麼太宰治就可以在正確的地點和適當的時間中出現,殺了那些海賊作為見麵禮送給芥川龍之介,然後利用芥川龍之介那時因為仇人已死而鬆動的心理壁壘,讓他死心塌地地呆在港口黑手黨。
但初鹿野來夏卻闖入了編寫好的劇本之中。
因為他的出現,讓芥川龍之介沒有讓絕望和憎恨全部占據內心,因此即使遇到了發現事情不對、所以比預計的要搶先一步來看看的太宰治,芥川龍之介也沒有表達出對太宰治此人的無限崇拜。
這話講的通俗一點,就是他預定好的部下被不按套路出牌的人——比如初鹿野來夏搶先一步洗了腦。
這其實是太宰治想不到的。
對於初鹿野來夏的本質,太宰治了解不過了。對於鄰居之類可能友好相處很長時間、能夠在某些時候帶來明確便利的人,初鹿野來夏偽裝出來的表象簡直無懈可擊,沒有人能拒絕他、也沒有人能不喜歡他。
然而對於高中的人際關係,初鹿野來夏卻一直是冷淡處理的——他去高中的時間不多,僅僅幾天而已,想要發展出摯友之類的友誼簡直是在癡人說夢,所以因此就乾脆點冷處理,雖然沒有親近的人,但風評也不算太差。
雖然芥川龍之介是第一個能住進初鹿野來夏家裡的人、初鹿野來夏也似乎對芥川龍之介有什麼不同,但太宰治其實始終認為他不過是維持了表麵的人設,內心也許並沒有多在意這個孩子。
所以初鹿野來夏會趕來救芥川龍之介這件事,是超出了太宰治的意料的。
初鹿野來夏本質不懂正常人的情感是怎樣的,他的一切表情和語氣都恰到好處——微笑和神態都是精確控製出來的,他的一切行為都是揣測正常人應有的反應、刻意模仿而做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