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沒有再勸阻。
初鹿野來夏站在太宰治的身邊,和他一起看著織田作之助越來越遠的背影。
他和太宰治心知肚明,讓織田作之助變成這副模樣的正是自己,所以更沒有理由去勸阻他不要去。
他們能做的事情,僅僅隻是以計劃好的方式,儘可能兩全地解決這一切。
細密的雨從層疊的雲層之中簌簌地落了下來,泅濕了肩上的黑色外套,顯出被血浸染一般更深的顏色來。
過了很久,太宰治才收回視線。
“幾個小時前,首領和異能特務科的人秘密會麵了。”他說。
初鹿野來夏毫不意外:“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們站在西餐廳前,因為後方空地上巴士爆炸的事故,消防隊很快就來了,紅色的燈光不停地閃爍著,現場還有鳴笛的聲音。
沒過多久,被拖住的西餐廳老板回來了。騎著自行車送餐的大叔呆在道路邊緣。周圍路過的行人聚集在一起竊竊私語——“據說炸死了幾個小孩子呢。”“哎……真可憐。”
這些話立刻刺痛了老板的鼓膜,他腦子瞬間嗡嗡作響,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驚駭的猜想立刻就浮現了出來,老板全身像是被抽空來一樣顯得無力,甚至連自行車都扶不住,淒慘地倒在了路邊。
他慌不擇路地想要衝到爆炸發生的現場去看,卻被拉起黃線的警察攔住了,黃線所包含的範圍包括了他的那家西餐廳,有警察正在二樓勘測。
大叔神色焦急之至,原本就並不年輕的臉上又顯出幾分倉惶之色來。
他不知道問了些什麼,警察小哥稍微猶豫了一下,才回答了他幾句。
大概是得到了順卻的答案,大叔臉上焦急和倉惶的神色一掃而空,最後隻剩下一片空白之色。
他緩緩地失力,不由自主地佝僂了身體,隨後伸出手來狠狠抹了把臉。
從這個角度,太宰治和初鹿野來夏看不清大叔臉上的表情。但隻是肢體動作,他們也能感受到老板和織田作之助如出一轍的悲傷與難過。
那些孩子就住在西餐廳的二樓,平時就是大叔在幫織田作之助照顧這些孩子,單論對孩子的感情,大叔是不會輸給織田作之助的。
初鹿野來夏收回視線,他在腦子裡仔細捋了捋這一連串事件的關聯,最後明悟了一個關鍵人物——阪口安吾。
就是因為他,才將三個組織徹底串聯起來。
“我問個問題,”初鹿野來夏說道,“阪口安吾先生第一次去MIMIC所在的國家出差,是在什麼時候?”
“剛加入港口黑手黨不久的時候,”太宰治看了一眼初鹿野來夏,回答了他的問題,“從那一次開始,首領就經常派安吾去MIMIC所在的國家出差。”
“既然阪口安吾是被派到MIMIC的臥底,那麼他從一開始就是間諜吧?這樣的話,說明這件事情,森先生至少在兩年前就開始謀劃了吧?”初鹿野來夏忍不住感慨了一下,“居然布局布了這麼長對時間……真不愧是港口黑手黨的首領。”
“啊。”太宰治語氣複雜,“兩年時間的布局……森先生還真是在下很大的一盤棋。”
“能讓身為首領的森先生布局兩年,他必然有所圖吧?”初鹿野來夏分析,這件事情越想越令人心驚,“遵循利益最大化的利益至上主義者,不惜耗費兩年的時間也要圖謀的東西是什麼?”
他不清楚這幾個異能組織之間到底有什麼內幕,但森鷗外是掌控著橫濱秩序的武裝異能組織的首領,他想要什麼是得不到的?能讓他費心籌謀兩年之久的,一定是無比巨大的利益。
“異能力者是受國家監控的,而身為政府秘密部門的異能特務科,就是用來監管異能力者的。”太宰治沒有直接說出答案,反而介紹起了異能特務科來,“而異能力組織,如果沒有得到許可,就無法在明麵上進行合法的活動。”
初鹿野來夏聽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現在港口黑手黨所有的活動,其實都是不合法的,隻要不合法,其實國家隨時可以對他們有動作,現在沒有動作……其實是因為風險太大吧?畢竟作為武裝異能力者組織,港口黑手黨的實力在日本境內是數一數二的。”
他得出了結論:“想要讓港口黑手黨變成合法的組織,就需要得到國家機構異能特務科的許可。”
“你想告訴我的就是這件事吧?能讓森先生籌謀這麼久的,隻有這份許可。”初鹿野來夏篤定地看向太宰治。
太宰治沒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來,舒展開來的五指立刻被落下來的雨絲浸濕,黑發的發梢也凝聚了一滴水,搖搖顫顫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異能開業許可是很難很難拿到的,”太宰治一連用了兩個“很難”來形容困難的程度,他的語氣沉了下來,“所以,如果是為了它,那麼兩年的時間是值得的。”
“就算耗費的時間再長一點,也完全值得。”
畢竟,那是從不合法變成合法的重要證明,當然比錢財什麼的更加重要。異能開業許可的重要性,也確實符合森鷗外利益最大化的原則。
初鹿野來夏想到了布下這個局的時間,那時阪口安吾應該剛剛加入港口黑手黨沒多久,“既然如此,其實森先生從一開始就知道阪口安吾是異能特務科派來的間諜吧?”
“他淹了一場好戲,才加入了港口黑手黨。森先生大概是看出了那場戲的破綻,借此推測出他是異能特務科的人,所以才策劃了兩年吧。”不知為何,初鹿野來夏突然覺得太宰治好像有些疲憊,“MIMIC是一生追尋戰鬥的幽靈,意圖在戰鬥中尋找靈魂的歸宿。森先生就是知道這一點,才把織田作的存在告訴了紀德。”
初鹿野來夏沉默了幾秒,“所以……港口黑手黨以殲滅MIMIC為條件,來換取異能開業許可。”
“幫MIMIC偷渡到橫濱的是森先生,任命織田君的是森先生,透露孩子行蹤的……也是森先生。”
“沒錯,”太宰治說道,“他才是一切的源頭。”
少他抬起頭來,目光看向遠處天空之下的建築物——初鹿野來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裡正式港口黑手黨所在的五棟大樓。五棟黑色的大樓幾乎高聳入雲,環繞在一起——那是港口黑手黨身處橫濱頂峰的證明。
太宰治看向那裡時,臉上的神情平靜而毫無波瀾,像是一汪不動漣漪的死水。
初鹿野來夏差不多理清了MIMIC這件事全部的前因後果,“其實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是針對織田來的吧。”
“MIMIC是因為織田作之助而來到了橫濱。所以森先生才會在一開始,就命令織田作之助去調查這件事情,甚至還賦予了他銀之神諭。”
“從阪口安吾被綁架開始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逼織田作之助去殺紀德吧。大概連阪口安吾的間諜身份也是森先生故意暴露的。”
“這件事情,如果完全按照森先生的預想進行的話,那麼織田作之助隻會有一種結果——孩子們被殺,而他則為了複仇去殺了紀德。因為有著相同的預知能力,所以這場戰鬥,隻有其中一方對死亡能結束……或者同歸於儘。不管是哪一種,隻要紀德死亡,森先生的目的就達到了。”
“第二種情況,就是現在了,至少孩子們被我們救下來了。如果織田作知道五個孩子沒死,那織田作之助就沒有理由去殺紀德了。但港口黑手黨現在的這些異能力者中……中也出差了,那就隻有織田作之助有能力殺了紀德了。”
中原中也擁有的是完全碾壓的、堪比神明的能力,在這樣如神一般的實力麵前,就算是預知未來的能力也不起作用。就算明知道會死,卻在強大的實力下完全無法反抗。
“我再陰謀論一下,中也臨時去歐洲出差,不會也是森先生故意支開的吧?那樣就有理由派織田作之助去了。”初鹿野來夏咂舌,“隻要孩子們還活著,織田作之助就不會去打破自己的原則,他不殺紀德,森先生就達不到他的目的——拿不到異能開業許可證,而之前謀劃的兩年時光就白白耗費了。”
太宰治開口了:“這件事是織田作之助完全負責的,如果無法殺了紀德,就會被認為任務失敗。”
那樣的話又會是怎樣的結果呢?
初鹿野來夏輕聲說:“現在這種情況,已經是我們所能做到的最好的結果了……讓孩子們炸死,織田還是會去殺了紀德,這樣任務完成了,森先生應該會滿意這個結果。”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對織田作之助不利的事情的話,那麼大概就是他打破了自己的原則,再一次殺了人。
初鹿野來夏還清楚地記得織田作之助說過——殺人的人是沒有資格去撰寫的。
等他殺了紀德,還會堅持寫這個理想嗎?還會想要坐在能看到海的房間裡,伏在書案上寫故事嗎?
初鹿野來夏突然不確定了起來。
太宰治在長久的沉默之後,終於帶著一種十分少見的、甚至有點疲憊的語氣對他說道,“……但我不希望是那樣。”
事上沒有兩全的事。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想嘗試一下。
初鹿野來夏注意到,太宰治用的詞是“希望”,事事運籌帷幄、將他人玩弄在掌心裡的乾部太宰治,頭一回說出了這種極不確定的詞語來。
“有機會插手嗎?”初鹿野來夏不確定。
紀德和織田作之助的異能都是預知數秒後的未來,也就是說連黑色幽靈和他的攻擊也會被預料。初鹿野來夏可以去殺了紀德,但那必然會暴露“不死”這個特質。
織田作之助確實是友人沒錯,但是……說他自私也沒關係,可他自認還做不到為了織田作之助而將自己最大的秘密曝光的程度。
就算被誤認為“不死”是異能力,也同樣會遭人覬覦。而太宰治也會知道,他確確實實不是人類。
要是連不是人類這一點都暴露了,恐怕他就隻能進國家研究室待一輩子了。
就算現在比以前要強大地多,在國家機器麵前也無力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