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最後一塊石頭落地,原本隱隱然之間的猜測化作現實,玄衣高冠的帝王將自己沉浸在那思緒裡,在他的身周,所有的時間都好似是化作虛無。
又或者說,在這虛無的空間之內,本就是沒有時間這樣的概念存在的。
因而仿佛隻是在那一瞬之間,又好似是那久遠的乾年萬年,直至白骨成灰那世間的種種都被更易,那玄衣高冠的帝王終是抬了眼,眼中帶著惆悵與惘然。
“是趙高,李斯?”
“朕的中車府令和丞相,都背棄於朕?”
這帝王繼而是笑,唇角勾勒起冷冽的弧度,帶著譏誚與冷凝,以指尖緩緩摩擦過劍柄,開口做出猜測。
“應當不僅僅是如此,所以,還有誰呢?”
“不會是扶蘇,那麼……”
在下一瞬間,始皇帝鬆開劍柄,單手負於身後,吐出了那個名。
“朕的十八子,胡亥。”
李珂並沒有承認,亦沒有否認,隻是好奇,繼而發出疑問:
“為什麼不會是公子扶蘇?”
秦二世而亡,這個二世,至少在李珂不曾刻意透露其真實身份之時,始皇帝首先所應當想到的,應當是公子扶蘇才是。但於李珂的目光之中,始皇帝隻是閉了眼,搖頭,對李珂的疑問做出否認。
“不會是他。”
在那一瞬間,帝王周身的冷銳與鋒芒似乎都有所收斂,愈發的顯出其身姿與風儀。隻是這帝王卻又似乎是極孤獨且孤寂的,並不需要任何人、事、物之攜手共肩與並立,所有的一切在靠近之時都會自發的淪為陪襯,被遮掩掉光芒。
夜空之中,唯有皓月孤懸,光輝且永恒。
至於那些零碎的星辰,終究是背道而馳,無法久伴。
於是在那夜空當中,便唯有那輪明月,隻剩下那輪明月。
“那麼,”然後在下一瞬間,李珂開了口,打破這份孤獨與沉寂。
“您可要隨我一觀?”
“觀一觀那身後之事?”
“看一看在您死後,您的中車府令、丞相、還有十八子又是如何背棄於您?”
玄衣高冠的帝王睜開了眼,似是有冷光自這帝王的目中劃過,鋪天蓋地的劍刃與鋒芒向著李珂而來
。隻是轉瞬之間,那所有的一切都好似是錯覺。然後李珂便見到其對自己露出了笑意。
並不帶有太多感情與溫度,但同樣亦不帶有過多冷銳與鋒芒的笑意。
“固所願也,不敢請爾。”
於是在下一瞬間,周遭的場景與畫麵再度生出變換。
是始皇帝於沙丘行宮之中病逝,李斯等唯恐有變,於是秘不發喪,棺載輜涼車中,日進飯食,奏事如故。
是趙高、李斯、胡亥三人燒毀遺詔,改立胡亥為太子而賜扶蘇、蒙恬自儘。
隱藏於寬大袍袖之間的指尖略略泛白,唯有麵上仍是一片冷凝,似乎全然沒有任何的色變。然後始皇帝便看到有夜梟掠過天際,在下一瞬間周遭場景變換,他與那神秘的青年抑或者是仙人俱是置身在一處營帳之外。
“……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
有內侍尖細的聲音自營帳當中傳出,於是在那一瞬間,李珂首次感受到了這玄衣高冠的帝王呼吸間的變動。
始皇帝腳下踏出,但就在李珂以為他將要掀開那層遮掩並不嚴實的門簾之時,這帝王卻是收回了手腳,麵上神情晦澀難言。
而在營帳之內,內侍手拿聖旨,繼續開口道:
“將軍蒙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神將王離。”
聖旨闔上,內侍目中帶了幾分隱秘的快意與得色,做出提醒。
“長公子、蒙將軍,還不謝恩?”
眼見座下俱皆是一片驚疑與吸氣,內侍唯恐災則生變,當即喋喋不休,再三催促。
蒙恬見狀,虎目圓睜,麵色鐵青,於下一刻間起身,奪過那聖旨。
但,布帛材質是真的,行為習慣是真的,那上麵所蓋著的玉璽印記同樣是真。
於是手中聖旨落地,蒙恬麵色之間帶出幾分不可置信與淒然。
然後在那下一刻,一直垂著目光的扶蘇起身,旁若無人的走向一旁。
“長公子——”
內侍眼見扶蘇徑直拿起了案上的長劍,背對著自己,有那麼一瞬間,身影竟然同那天威莫測有若神明一般帝王有些重合。不由得心中大急,既而咬了牙,小心翼翼的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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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嘴!”
卻是蒙恬暴喝。
於是那內侍閉了嘴,喏喏不敢言。
然後便見扶蘇抽出了劍。
隻是……
營帳之外,始皇帝卻是轉身,向著一旁的山岡走去。
龍行虎步,如山如淵,氣度雍容且威嚴,似乎自始至終,都不曾有過任何的變動,亦不曾對這周遭的風景、腳下的崎嶇與坎坷有過任何的駐足。
“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將三十萬眾守邊,公子為監,此天下重任……”
營悵之內,公子扶蘇以抽出的長劍橫於頸前,卻被蒙恬打落。但見其苦口婆心,展開勸說。
但,李柯搖頭,繼而遁著始皇帝踏出的方向而去。於是周遭的場景變幻,所有的營帳營地等俱皆是消失不見,唯有那站立在高高山岡之上的帝王。
有月光在其周身灑下,淺淡且斑駁。
李柯在始皇帝身後不遠處停下腳步,然後便聽到了這帝王背對著自己,發出聲音。
“他信了?”
雖是問句,卻帶著陳述的語氣。而始皇帝口中的那個他究竟是誰,早已呼之欲出。
公子扶蘇。
縱使未曾將那門簾推開,縱使未曾見證到蒙恬與扶蘇之後的話語,但很顯然,始皇帝已然清測到了那結局。
而始皇帝之所以問出這話語,需要的亦不是李柯的答案。
然後李柯便看到,高岡之山,明月之下,這淵深莫測有如神人一般的帝王再度開口道:
“為什麼呢?”
“朕不信天,不信命,不信這世間之情感與忠誠。”
於這位帝王而言,不管是天命還是開局,從來便非是怎麼友好。六世之餘烈也好,宗廟之靈也罷,亦並非是自始至終,便予他以眷顧。
於是有玄鳥與白鶴於空中掠過,在下一瞬間,一幕幕屬於這位華夏祖龍之過往顯現出來。
然而始皇帝卻並未被眼前所發生的這一幕所驚奇,又或者說早已經是習以為常,知曉在此空間之中,有著那諸多種種的不可思議與不同尋常。於是在那下一刻間輕笑,以指尖指過那一幕又一幕的過往,開口對著李珂道:
“你看,朕的天命從來便不好。”
贏政出生的前一年,白起於長平之戰中坑殺了四十萬趙軍。而他的父親做為秦國放在趙國的質子,遭遇可想而知。因而贏政甫一出生,便是生活在仇恨與敵視之中。
然後在三歲時,父親和呂不韋跑回了秦國,將他和母親趙姬留在邯鄲。
彼時的秦國和趙國之間已經形同水火,故而直到九歲之前,他都隻能夠同趙姬一起東躲西藏,受儘欺淩。
再然後他們回到了秦國,趙政成為了贏政,成為了秦王政。
但——
“母後、仲父、成蠕,哦,還有朕身邊的這些人,又有什麼是可以信賴的,又有誰是值得信賴的呢?”
“朕如何信命,朕怎麼信命,朕又為何要信命?”
"朕若是信命,又豈非是稱了他們的心如了他們的意,早便屍骨無存被黃土所掩埋?"
然後始皇帝攤開了手,那分明是一雙保養良好的手。
修長,白皙,骨節分明,指尖圓潤。
這雙手握過滅六國的劍,攤開過天下一統的地圖,掌過授命於天既壽永昌的印璽……更曾將天下的奇珍棄置,世人的生死撥弄。
於這雙手下,有舊日的瓦礫掩埋新生的帝國建立,更有伏屍百萬,流血飄櫓。
這雙手本應當是強勁的,有力的,能夠叫這世間與眾生在腳下匍匐,叫所有人為之而顫抖。
但始皇帝指尖虛擢,這手握不住時間與歲月,握不住死後的事態與權勢,甚至連頭頂這片虛無的月光亦無法掌握,又似乎是如此的無力。
於是李珂便聽到這帝王再度開口,聲音輕微且飄忽道:
“但朕亦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