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出現在劉邦眼前的是一個麵目與身形俱皆是模糊的青年。
青年對著劉邦笑,對其出現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意外。又或者說,一直在等著他的出現。
“閻下之所尋求的,並不是這個答案,不是嗎?”
青年,即李珂問。繼而側身,將手一引,純良且無害道:
“況且如果當真想知道的話,有人在這,不如親自問上一問?”
於是劉邦順著李珂的動作,將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另一個身影之上。
那是一個身量高挑且威儀甚重,麵容俊美的男子。
衣袍玄,致昆山之玉,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
雖然隻是簡簡單單的站在那裡,卻有著再強烈不過的壓迫感撲麵而來。
更不必說,那男子的手,已經落在了那劍柄之上。
始皇帝,贏政。
隻是第一眼,劉邦便於內心深處,確定了那男子的身份。
所以,這是要同始皇帝打上一架嗎?
唇角笑容漸漸僵硬,劉邦隻是用那千分之零點零一秒思考了一下自己這老胳膊老腿同其動手的可能,便果斷擺了擺手,轉身向著來時的方向而去。
“噫,我剛剛想要說什麼來著?”
但,在這虛無的意識空間之中,本就是沒有路的,不是嗎?
於是劉邦便又回到了原點,回到了李柯與始皇帝跟前。
時光與歲月似乎並沒有在那玄衣高冠的帝王麵上留下丁點的痕跡,又或者說,出現在此的始皇帝恰是其身體與麵容最是巔峰之時的樣子。但劉邦不同,劉邦登基之時已經有五十四歲。並且在成為帝王之後,他並沒有在腰間配劍習慣。
所以……
雖然這始皇帝是皇帝,朕劉邦亦是皇帝。不過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更何況是在華夏祖龍麵前,不丟人。
劉邦以目測了一下始皇帝腰間那劍的長度,而大略估算了一下在那劍被拔出來之前,自己究竟可以跑出去多遠這樣的問題。繼而正了正神色,老老實實的對著始皇帝拱手道:
“見過始皇陛下。”
唉,跑又跑不了,打又打不過,可是朕這腰怎麼就彎不下去呢?
都怪叔孫通,非
要製定什麼禮儀,叫朕知道當皇帝是一件多麼尊貴的事情。
乃翁做為大漢帝國的開國皇帝,身上穿著的是帝王的服飾,身後所代表的是大漢四百多年的國祚,總不能真的對始皇帝給跪下吧?
所以始皇帝如果當真想要拔劍砍人的話,仙人應該是會阻攔的……吧?
要不然,還是給始皇陛下跪一個?
總歸這秦亡之後的天下是姓劉而不是姓贏,後世人亦自稱漢人而非是秦人。跪一跪什麼的,倒也不算虧?
始皇帝的目光落在劉邦身上,冷漠且矜持,沉靜且陰鷙,帶著足以叫人喘不過氣來的壓力,足以使周遭所有的空氣都為之稀薄。
但於這樣的目光之下,劉邦卻是收斂了所有的玩世不恭與無賴,似乎永遠帶著笑意的唇角抿緊,總是沒個正形的腰背愈發的挺直,同樣顯露出那份屬於帝王的氣度與威儀。
沉默,沉默。
有並不存在的冷汗於心頭滴下,指尖略略蜷曲,就在劉邦考慮著自己是否應該體諒一下大秦二世而亡給始皇帝之所帶來的心理傷害,對著這位陛下給磕上一個時,李珂開口,打破這份沉默。
“您可要聽一聽後人評說?”
李珂問,對著始皇帝開口,指尖點出,有畫麵於那虛空之中凝聚。
始皇帝不言,順著李珂指尖所指方向而望,便見似是有白霧於虛空之中層層淡開,有字跡顯現出來。
“雖詡大秦帝業萬世之不絕,然十四載而灰飛煙滅。但,漢承秦製,曆百餘年臻啟監世。”
於是劉邦開口,將那虛空之中的字跡————念將出來。
“秦滅亡秦製不滅,雖滄海桑田,君夢未絕。”
話音落下,雙眼微微眯起,劉邦束手立在一旁,並沒有對此表示出任何的評價。但那有如芒刺在背一般的感覺,卻早已經是於不知不覺間消散。
天下可有萬世不滅之王朝?
自然是沒有的。
沒有萬世不滅的王朝,更沒有長生不老的凡人。所以在年老病重之後,劉邦方能夠拒絕醫士治療,坦然麵對生死,並且賜金將其放還。
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
我的命數在天,縱使是扁鵲複生,又能夠對我有什麼益處?
r />兩相對比,四處尋求長生不老之仙藥的始皇帝似乎才是那個堪不透亦悟不破的人。
於是劉邦砸了砸嘴,隻覺得心頭一陣狂跳。
話說,這樣的話語應當是安慰不到這位始皇帝的吧?
秦製雖然未亡,但大秦,可是真真切切的亡了的。
劉邦思維漫無目的的發散,隻覺得周遭的空氣似乎正在不斷地稀薄。
“這秦製咱繼承了,要不咱認您當個爹,您認咱當個兒?”
心中叫道,腦海中不自覺地閃現過始皇帝手中長劍當麵而來的場景,劉邦一時嘴瓢,有些話就這麼不經大腦思考的說了出來。
沉默,還是沉默。
沒有經受過專業訓練的李珂有那麼一點想笑,但又覺得自己似乎應當忍住,保持對這位大漢高祖皇帝最基本的尊重。然後便見下一刻,玄衣高冠的始皇帝笑了出來。
唇角略略掀起,似乎將所有的冷列與鋒銳融入到骨髓,所以顯得有些冷淡與漠然,沒有任何的溫度。但卻又似乎極是平靜的,並沒有任何對著拔劍而起的衝動。
“朕知道了。”
劉邦額角微微跳動,似是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把這樣的話給說了出來,然後便聽到始皇帝如是言。心中有石頭落下,這位布衣出身的高祖皇帝原本緊繃的身形亦不由得放鬆下來,呈現出原本的急懶無賴模樣。
隻不過———
李珂卻是撫掌而笑,道了一聲善,繼而對著始皇帝道:
“那麼,您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始皇帝點頭,卻又搖頭。身形與麵目似乎開始變得模糊不定,隻是在將要徹底離去的那一瞬間,開口,對著李珂道:
“這天命,當真無法更改?”
於是李珂訝然,周遭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在那一瞬間陷入到凝滯。
“怎會?”
有畫麵隨著李珂的心念而動,再度生出。於始皇帝與劉邦的注視之下,李珂再度開口。
“這天地的山川與河流,其實都是會在凡人的力量之下被更改的,不是嗎?”
改變的又何止是那原本經由大自然之造化所生成的河流與山川?
滄海會化作桑田但是經由人力之所留下的種種痕跡,縱使是在乾年之後同
樣存在並且足以叫後世人為之目眩神迷甚至是驚歎,不是嗎?
鑿靈渠,修馳道,築長城……
李珂笑,對著始皇帝繼續道:
“您應當比我更加清楚這道理才是,隻不過……”
李珂搖頭,語音微頓,似是斟酌了詞彙,方才開口。
“您隻是人,會老會死的凡人。而凡人之所不同於神明,便在於這世間的神明與天命或許因為凡人的意願而算改,開始變得麵目全非,但人的思想與傳承之所散發的光芒,足以照耀乾古,熠熠生輝。”
於是隨著李珂話音的落下,是世人信仰中的至高天神,在秦時是泰皇,在漢時是太一神,在李唐時之所尊奉的則是老子。等到趙宋王朝,宋真宗為了明確其正統性,則造出一尊玉皇。
而這些神明的形象,其實並不固定。於那不同的時期,更是有著不同的特色與風格。恍若一尊被人打扮的小姑娘一般,之所呈現的,不過是當權者與世人想要呈現的模樣。
神明尚且如此,被隨意的塗抹更改,又何況是壽命並不悠久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