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看著石錘,卻恍恍惚惚想起昨夜之夢,夢中景象奇詭又令人迷醉,歡愉放縱,似乎已窮儘我一生所求,醒來卻隻令我狂怒絕望,忽地想不起甘允來尋我何事,隻抬頭訝然看著他。甘允臉色微變,道:“主公也不必太過憂心,隻是小小失利,大將軍定能重整旗鼓,為四萬將士報了此仇。”
我聽他提起張遠來,順口道:“大將軍現下如何?”
甘允道:“大將軍得報之後,便請我來報於主公知曉,自己即刻召集了所有將領更改部署策略。大將軍說,眼下忙於布署,待戰事結束自會來向主公請罪。”
我默默無言,一時想著書案上美倫美奐的筆法,一時又想起亞父離我而去的決然神情,腦中一片混亂。
甘允忙又接道:“那顏機不過有些出人意料的詭計,略占了先機,但戰事才剛剛開始,大將軍剛柔並濟,集勇猛與心細於一身,定能扭轉戰局。主公千萬不要怪罪大將軍,否則他本來自責,主公若又怪他,他難免思慮過重,束縛了手腳,說不定會影響日後作戰,畢竟戰事還長。”
原來他怕我責罰張遠。我搖一搖頭,道:“你多寬慰大將軍,一時失利不是大事,叫他不必有顧慮,也不必太過自責。”
甘允微一沉吟,低聲道:“主公若能親自去開慰大將軍,多與他親近,則遠勝我的千言萬語。”
我想著案上那毫無煙火氣的字跡,便順著甘允應道:“好。”
我站在白梅樹下,環顧這座空曠的太守府邸。
詩魔太守顧悼曾在此居住,相傳這棵白梅便是他親手所栽。顧悼因詩入魔,嘔血吟詩而死,後人由此稱他為“詩魔”。
不知為何,我卻頗豔羨此類一心一意之人。窮其一生,隻做一事,並非人人都能做到。
一心一意……書家……好字……石明的石錘……亞父已走……隻剩大將軍……不……我還有耿無思……浮橋……到底如何在奔湧的河麵之上建立浮橋……我幾乎得到諸葛連弩……鐵壺中的鐵牡丹倒是彆有一番風華……太初先生究竟如何才能寫出那樣的好字……蕭芒……蕭芒……一把金弦弓連起你我二人……或許我的下場還不如蕭芒……杜詵……我實在對不住你……四弟究竟意欲何為……我是否該請伯父好好替他把脈……五妹是否果然對他有情……郭靈……你在地下過得如何……
一朵白梅忽地落下,擦過我的眼睫,我略略一驚。
相傳顧悼癡戀其姑母,姑母死後,他改名為“悼”,從此隻作悼念之詩。情是逆倫之情,詩卻是好詩。我決不可與顧悼一般,陷入不倫之思。
我振一振衣,正要吩咐親衛去傳大將軍,程進走上前來道:“主公,太初先生送來名帖。”
我站在山巔的巨鬆之下,舉目盼望太初先生出現。
楊凝式的字傳世極少,太初先生竟有他的真跡,無論如何我都要親眼一觀,才算是此生無憾。
過不多時,便見一行人自小路緩慢上山。
最前方一個童子,執一行爐,爐身如冰似玉,顯見是上等器物,正嫋嫋冒出煙氣,幽香襲來。
其後又有兩名童子,一人執暖瓶,一人托著碗盞等物。
另有一名童子,懷抱一幅卷軸。我的眼前瞬時一亮。
太初先生未欺我,果有楊凝式的法帖。
太初先生行在最末,遙遙向我點首示意。
我迎下坡去,向他扠手一禮。他不慌不忙,仍是從容走到我身邊,這才攜了我手臂,道:“此是楊風子難得真跡,我苦尋三十年方得。你我須澄心靜氣,一洗俗塵,才不致唐突此神仙筆跡。”
我點頭稱是。
太初先生令童子覓一平整青石,將暖瓶中茶水倒出兩盞,與我分飲,又攜我站到熏香煙氣之中,過得片刻,方展顏笑道:“可矣!”
我心中雀躍,看著兩名童子緩緩展開卷軸,心中隻想:“何其有幸竟能識得太初先生!今日之後我筆法定能更上一層樓。”
法帖展開,我隻覺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上次見到太初先生的字,我尚能讚歎感慨一番,如今麵對這幅楊凝式的手跡,除了“神仙筆法”這四個字,我再也想不出任何一字的慨歎。
我年少便以書法成名,難免時常自以為是,如今方知自己不過是井底之蛙,眼界何其之小。
不知過得多久,山下忽有嘈雜之聲傳來,我一驚,轉首欲問太初先生,忽見他垂首不看字帖,麵上滿是悲傷之色。
若無重大變故,怎會有懂書之人麵對楊凝式真跡而能移開目光?
我心中已覺不妙,猛地想到一事,暗中試提一口真氣,果然無法提起。
那香爐之中散出的,竟是迷煙,我一心仰慕的太初先生,竟是設局誘我來此!
我不敢相信,隻是不由自主看著太初先生,想起他那幅令我不眠不休整整看了一夜的字。
如此不俗的手筆,怎會出自如此一個卑鄙之人的手?
他心中既存著害人的念頭,又怎可能寫得出那樣出塵的字?
我看著他麵無人色的臉,竭力鎮定道:“你姓趙,可是趙儲芫的人?”
一聲粗氣短之人道:“非也,他替我家主公霍將軍效力。”一行人來到我麵前,說話的正是為首之人。此人極高極瘦,恐近十尺,與他說話之聲截然相反,麵上籠罩一層森森鬼氣,竟似十殿閻羅手下的鬼差,又偏偏手持一副鐵抓。
霍將軍?霍威?
趙箴整個人如魂魄出竅一般,隻茫然道:“我乃霍威同母兄,先父生前曾屢屢受其父照拂,先父令我此生不可不報。”
我想起他處心積慮地結識我,知我愛書法又以楊凝式真跡相誘,心中惱怒實無法平息,冷笑道:“你要報恩,便將我送上?我又該向誰去報此仇?”
那極高極瘦之人陰笑一聲道:“小將姬青,人稱‘長天王’。林盟主若留得命在,此仇愛向誰報便向誰報。”
趙箴渾身一震,如夢初醒般低聲道:“三郎,我雖害了你,但霍威曾應允我不會傷你性命。”
落到霍威手裡,死恐怕還比不死好。我惱怒愈甚,隻冷笑道:“那我還要多謝你了!”
趙箴不答,過得片刻,道:“猶記當日與三郎探討《蘭亭集序》為何無法重寫,三郎說是心緒已變,我曾說是格局已定。霍威是我異父弟,其父對我父有恩,我不得不報,不得不以我平生知音來報,這便是我之格局,格局既定,再無可逆轉。”
他說罷,猛然向我一跪,我耳中隻聽得一片“碦喇喇”的骨骼碎裂之聲,隨即鮮血自他膝上漸漸滲出。他竟是用這一跪之力硬生生磕碎了自己兩副髕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