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疏離去得遠了,黃鳶這才放開手,從懷裡取了一顆藥,塞入我口中,道:“主公,這是孟神醫留下治內傷的藥,快咽下去。”
吳悝也道:“我已派了伍佰龍驤軍去保護蕭娘子,主公不必擔憂。”眾人隨後才將我放開。
我急欲上陣,忙咽下藥丸,道:“眾親衛隨我來。”
馳下半山腰時,隻見疏離已殺入敵陣,山下的敵軍見她領著伍佰龍驤軍,頓時將她當作了我,紛紛朝疏離圍攏上來,寧死不退。
我策馬狂奔下山,放聲叫喊:“林睿意在此!林睿意在此!”隻差了這幾步,便隻能遠遠看著她如遊龍入海,萬千鐵騎追逐在她身後,無人理會我這個真正的林睿意,敵軍潮水般席卷湧上,眼看那騎白馬的身影隨即被大軍淹沒。
我揮著搶來的一杆長槍,一路挑殺,隻可惜適才強衝穴道受了內傷,無法提起先天罡氣,隻能以蠻力殺敵,遠遠不如往日般利落,敵兵鎧甲又堅韌逾常,我愈是想殺入敵軍後陣尋找疏離,愈是被重重圍在陣中難以殺出,漸漸力不從心。
偶爾瞥眼間,隻見連吳悝等主將都已下場在我身邊廝殺,今日已是存亡一線間。也不知衛縉的援兵何時能趕到。
廝殺之中,李十七忽然竭力靠過來,叫道:“主公若是信得過我,不妨將金弦弓交給我。”
我毫不猶豫,摘下金弦弓拋給他。
隻見他馬鞍之旁不知何時已備了滿滿的幾壺箭,一拿到金弦弓便彎弓搭箭,專射敵將咽喉。我幾乎忘了,他原本也是神箭手。於是便躍馬持槍在他身邊護住他,看他一箭一個,瞬間射殺了好幾員敵軍將領。
不到片刻,敵軍已發現了李十七箭無虛發,一陣呼喝,立時有一大股騎兵朝李十七衝了過來,我與親衛眾人雖竭力想要靠到他身旁,卻仍被衝散,耳中猶聽得王祁嘶聲喊道:“快去護住主公!快去護住主公!”隨即便是一聲慘呼,我轉頭看時,隻見王祁正從馬上摔下,幾名敵兵頓時向他刺下□□。
我目眥欲裂,大叫一聲“茂曠”,橫槍一掃,拍倒幾名敵騎,正欲衝過去營救,卻有更多敵騎湧了上來,將我遠遠隔開。再轉眼看時,我身邊的龍驤軍與親衛越來越少,我自己也覺得氣血翻騰,力氣衰竭,手中槍愈來愈沉重,愈來愈難以揮動。
再殺得幾名敵兵,遠遠又見柴袞被一枝長槊刺下馬來,滾落在地,十幾把長刀立時朝他砍了下去,血濺四方。我心中悲痛,無法再看,隻能扭過頭去儘力拚殺,忽聞背後風聲呼呼,似是有兵刃攻到,回槍欲擋時,身手畢竟失了矯健,背心已是中了一錘,頓時眼前一黑,栽下馬來,隱隱聽得似乎是黃鳶的聲音在焦急大喊,隨後便失去了知覺。
我仿佛被活埋了,隻覺兩耳被堵,雙眼被蒙,每吸一口氣都要用儘全力,渾身酸痛,身上像壓了一座山一樣沉重。我竭力喘息掙紮著,渾身汗透重衣,身上壓著的山這才略有鬆動,五臟六腑無一不裂開般疼痛,我不禁噴了一口血出來。
內傷雖然不輕,我卻並不後悔強衝穴道。我隻後悔沒有早點將疏離送走,讓她陷在了戰場之上。
掙紮之中,眼前忽然透出一道光亮,我頓時生出了幾分力氣,儘力朝著光亮爬去,身上壓著的山似乎漸漸崩落,轉首看時,那崩落的哪裡是山,分明是一具具的屍體!
我猛然回想起來,我並未被活埋,而是仍在戰場上,再仔細看身周的屍體,都是龍驤軍與親衛隊裡一張張熟悉的臉。在我中錘摔落馬下時,他們想必都撲到了我身上,將我層層蓋住,這才保住了我的命。天地俱寂,戰事早已結束,我軍早已慘敗,全軍覆沒。
我以劍拄地,踉蹌前行,慢慢在屍首堆裡翻找,盼著能找出哪怕是一、兩位未死的同袍。我找到了死去的狄衝,李章,雷必摧,黃鳶……
除我之外,已無活口。
我跪倒在地,失聲痛哭。
我所鑄就的黃金台,其下屍骨累累。
淚水漸漸風乾,我倚坐在一匹死馬的身旁,轉首四顧這血腥又荒涼的屠戮之地,無法去想今日有多少人葬身此處。
一小片白色映入我眼簾,會是疏離的麵紗麼?
我急忙趕過去,隻見是郭隨的侍衛賀禦風,斜躺在一塊大石之上,胸口中了一劍,鮮血流個不停,他身上原本雪白的蟬衣除了下擺之外都已變成血衣。幸好不是疏離,我頓鬆一口氣。
但他竟然未死。
我急忙問道:“你可曾見過一個麵覆白紗,手持雙劍的女子?”
賀禦風見到我,狹長的眉眼竟透出一絲笑意,傲然道:“你去找些水來,替我洗乾淨臉和手,我告訴你。”
我四處尋覓,覓得幾個水囊,慢慢將水澆在他臉上和他雙手上。
賀禦風看著洗淨的雙手,吐出了一口長氣道:“那劍術高明的女子,用青銅劍刺了我一劍,往北去了……”
他垂下頭,逐漸閉上了雙眼。我伸手探他鼻息時,他已然斷氣。
他之前強撐著一口真氣不死,竟隻是為了將臉洗淨。
我卻無暇多想,一路檢視著屍體,向北尋覓。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看到了一把熟悉的鐵劍,心逐漸下沉,再轉目四顧時,果然看到了疏離。她雙目緊閉,一動不動。
我怔了片刻,小心翼翼抱起蕭疏離的屍身,她頸上一條紅痕,屍身未冷,眉目猶生,長發四散垂下,衣角隨風飄動。我抬起頭,向前望,暮色朦朧,微帶濕氣,四周細蟲飛舞,低語似的嗡嗡聲彌漫空中。
蕭疏離死了。
一切都在搖晃,一切都不複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