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輕舟問:“……端午可以不回去,那中秋呢?重陽呢?過年呢?一輩子都不回去嗎?”
江絮看向他,眼神某一瞬間單純的像個孩子,顧輕舟忽而就舍不得再說什麼了,膝上一直搭著外套,他在底下窸窸窣窣牽住江絮的手:“你回去吧。”
他扣緊指尖:“彆讓她擔心。”
江絮沒吭聲。
顧輕舟:“你怕什麼,回自己家也害怕?”
江絮調整了一下坐姿,想說他不是怕什麼,他隻是不想把顧輕舟一個人留在海城,但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偏頭看向窗外:“到時候再說吧。”
顧輕舟卻好似沒聽見,拿出手機看了看:“回去要帶點禮物,我買些補品,你一起帶回去,還有粽子,提前準備著吧。”
他說著,想起有朋友在國外當醫生,又發了條消息過去,這才重新按熄屏幕。
大巴車前迎著和煦的春色在公路上疾馳,道旁景物連同群山被遠遠甩在身後,直至模糊成一個小黑點,隻有太陽仍高懸在頭頂,隨著他們腳步的變換而變換。
溫度雖然灼熱,卻像是人生最好的少年時候,不會青澀莽撞,也不會枯朽**,可以向世界宣告他們的張揚熱烈,也可以對著所愛的人內斂溫潤。
他們有勇氣前行,亦有餘地可退。
顧輕舟垂眸看了看他們外套下相牽的手,心想到底不晚。
端午節這天,剛好趕上周末,公司放了兩天假,江絮並沒有想好該怎麼麵對江母,所以沒打算回去,顧輕舟卻開車把他拉去了超市。
逢年過節,四周都在做禮品促銷,江絮看了一圈,覺得那些禮盒都中看不中吃,對顧輕舟道:“你不是買了挺多嗎,還買什麼。”
顧輕舟說:“禮多人不怪,再挑挑。”
江絮心想買再多也進不了門,到時候說不定全被江母給扔出來了,浪費,所以全程基本上沒怎麼發表意見,態度消極,都是顧輕舟在挑。
二人去收銀台付款,兩隻手都拎滿了,等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外間下起了細細的小雨,顧輕舟把東西放進後備箱,然後對江絮道:“我開車送你回去。”
江絮問:“然後呢?”
顧輕舟看了他一眼,坐上駕駛座發車:“然後你住一晚上,第二天我來接你。”
他語氣如常,不知是不是怕江絮為難,並沒有表現出半分失落,一路上反而有一搭沒一搭的拉著他說話,氣氛輕鬆。
江絮坐在副駕駛,頭抵著車窗,給江母發了條信息,卻沒得到回應,外間的雨越下越大,聲音嘈雜,連帶著擋風玻璃也開始模糊,隻有雨刮器在來回擦拭。
江絮乾脆沒看手機了,伸了個懶腰:“這破地兒,天天下雨。”
顧輕舟道:“沒事,帶了傘。”
雨天路況不好,他們比預想中到的稍微有些晚,天色已經開始漸漸暗沉,東西太多不好拎,顧輕舟隻能嘗試著把車一點點開了進去,幸而路邊還有位置。
他把車停在巷口不遠處,然後下車撐開傘,走到後備箱把準備好的禮盒遞給江絮,雨水濺濕了褲腳,濕漉漉貼在身上,看起來不大舒服。
江絮反正沒抱什麼希望,已經做好了被江母用棍子攆的準備,隻是他不想讓顧輕舟看見,拎著沉甸甸的禮盒對他道:“我先上樓,你把車開出去,免得等會兒路堵了。”
顧輕舟聞言點頭,想把傘遞給他,江絮卻沒拿:“我就幾步路,沒必要拿傘。”
顧輕舟隻好打消念頭:“我送你進去,你進去了我再走。”
離家門口就小半條巷子的距離,他把傘撐在江絮頭頂,把人送到了門口,江絮走進樓道時,不知道為什麼,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
顧輕舟離他不遠不近,穩穩撐著傘,示意江絮快上樓,無聲道:“沒事的。”
江絮原以為遇上這種事,本該是他安慰顧輕舟,沒想到反過來了,他頓了頓,這才轉身上樓,一步步數著樓層,然後停在了家門前。
江絮有鑰匙,但如果江母不想見到他,他不會強行進去。把禮盒輕輕放在地上,樓道寂靜,隻能聽見外間喧囂的雨聲,他略做了一番心理準備,這才敲門:“媽,我回來了。”
隔著一扇門,江母正坐在沙發上疊衣服,聽見敲門聲的一瞬,她幾乎是下意識就站起了身,但不知為什麼,又生生頓住了。
江絮站在外麵道:“今天端午,我給你買了點東西,你要是不想看見我,我就把東西放門口,一會兒你記得拿。”
江母不知該以什麼樣的態度來對他,總歸心中仍是有疙瘩,聞言沒有出聲,靜坐片刻,隻繼續疊著衣服,蒼老的指尖拂過那平整得不能再平整的領口,一點點捋平隻有她能看見的褶皺。
江絮雖然知道她不會開門,但真到了這個份上,心中難免有些失望,他睨著有些斑駁的牆壁道:“媽,袋子裡有治風濕的藥,你記得按時貼,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
“我在公司挺好的,你彆擔心……”
“下雨天多穿衣服,上下樓要注意……”
江絮不知道該說什麼,恍惚間他似乎說了很多,又好似隻說了一點,末了靜下來,片刻後才出聲道:“那我就先走了。”
因為下雨,樓道角落有些潮濕,白色的牆皮大片掉落,露出裡麵斑駁的牆體,昏黃的燈泡一閃一閃,視線有些明滅不定。
顧輕舟沒有走,或許是擔心江絮被趕出來,又或許是擔心他沒有傘,總之一直在巷口等著,掏出火機點了根煙,夾在指尖,半天卻也沒抽一口,星火逐漸燃儘,燙得指尖一縮,最後悄無聲息滾落在雨地裡,濕濘一片。
江絮出來看見他時,怔了怔,尚未來得及說些什麼,顧輕舟就已經發現了他,上前將雨傘撐過他頭頂,遮住淅淅瀝瀝的雨水。
江絮眨了眨眼:“你怎麼沒走?”
顧輕舟頓住,看著他的眼睛道:“我怕你沒傘……”
江絮出來的這麼快,他就已經能猜到裡麵情況並不如意,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能不著痕跡將傘朝他那邊傾去,後背肩頭洇濕了大片。
江母站在窗邊,正對著巷口,蜿蜒的雨水順著玻璃窗蜿蜒而下,令她難以看清外間的景象,她輕輕拉開一條縫隙,雨聲便潮水般湧來,嘈嘈雜雜。
透過淅淅瀝瀝的雨幕,江母看見江絮和顧輕舟並肩走出了巷口,身後的灰牆電線都透著腐朽老舊,背影卻挺拔鮮活,後者撐著傘,竭力傾向前者,半邊肩膀已經籠上了一片濕痕。
江母看了很久很久,最後終於關上窗戶,她轉身的一刻,背影映在牆壁上,已經顯得有些佝僂,將所有哽咽酸楚壓入心頭。
小鎮永遠是擁擠的,傾盆大雨也不能阻擋這一方天地的喧囂嘈雜,人聲鼎沸,路邊的碟片店放著抒情歌,一直傳了很遠很遠,街對麵也能聽見。
江絮接過顧輕舟手裡的傘,在雨幕中悠悠轉了個圈,傾向他,水花輕濺:“我記得以前小時候,在這裡跟彆人打架,然後我媽拎著棍子攆了我三條街,把我打得幾天都沒下來床。”
顧輕舟看向他:“你把彆人打的很嚴重?”
江絮說:“不嚴重,就是蹭破點皮,那個時候我還生氣了很久,氣我媽下手這麼狠。”
彼時江絮不懂,不懂江母有多害怕,他隻記得江母抱著他哭,讓他不要打架,不要學壞,萬一以後走上歪路,沒有人拉他回頭該怎麼辦?
江母知道她不可能陪江絮一輩子,她寧願小時候對他狠一點,嚴一點,也不願意在自己死了以後,江絮跟著彆人去當地痞流氓,渾渾噩噩的過一輩子。
顧輕舟拍了拍肩上的雨水:“不過你好像還是很愛打架。”
江絮笑著看向他:“你信不信,我高中畢業之後就再沒打過架了。”
以前的那些衝動好像都沒了,也沒有什麼人什麼事能讓江絮不計後果的去打一架,他在學校的時候曾經是風雲人物,但踏出校門後,終於開始偃旗息鼓,去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但他在過上這種平靜安穩的日子時,似乎也丟掉了少年時的一腔孤勇,熱血沉寂在心底深處,白日平靜,夜晚輾轉難眠的時候卻鼓噪不休。
“我信,”
顧輕舟說:“我信。”
水珠順著傘簷滾落,一滴一滴,交織成細細的雨幕,地麵積水泛起圈圈漣漪,倒映著老舊的電線杆和淺色的天空,碎起又重新聚攏。
顧輕舟看見一對白發老人從身旁經過,不由得笑了笑:“不知道我們老了以後是什麼樣子。”
江絮賤賤的道:“我老了肯定也很帥,你就不一定了。”
顧輕舟淡淡睨了他一眼:“我又不用加班熬夜畫圖,說不定你老的時候都禿頂了。”
車停在路邊,顧輕舟坐上了駕駛座,江絮收傘在另一邊上車,聞言不自覺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感覺還是挺茂密的。
路有些堵,顧輕舟問:“這邊有近道嗎?”
江絮聞言正欲說話,兜裡的手機忽然震了一下,他打開一看,卻見是江母發來的消息,逐字逐句讀去,不由得頓住,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眼瞼顫了顫。
顧輕舟停住車子:“你怎麼了?”
江絮關掉手機:“沒怎麼,我們回去吧。”
顧輕舟:“什麼?”
江絮笑著又重複了一遍:“我說我們回去吧,一起過端午。”
他說完推開車門下車,在雨幕中撐起了傘,繞到另一邊把顧輕舟拉了下來,徑直往家中走去,與來往的人群擦肩而過,一雙手緊緊相牽。
也許很多年後,他們會共同老去,緩慢且從容的與時光廝守,隻有經曆過離散的人才會明白,相遇是一件多難的事,而和好如初又是一件多難的事。
光陰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趲少年。
顧輕舟足夠幸運,江絮也足夠幸運,他們都遇見了那個願意在大雨傾盆中願意將傘傾向自己的人,遺憾分離幾年的空白,又慶幸可以再次重逢。
然後共抵餘生憂苦,且渡歲月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