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卷過營帳,把夜市間浮動的酒香吹得到處都是。
陸曈恍惚一瞬。
十七。
好像許久沒有人喚過這個名字。
從芸娘走後,再也沒人這般喚過她,讓她恍然覺得自己還在蘇南落梅峰的茅草屋中,從來不曾離開過。
陸曈怔怔盯著他手中銀戒,許久之後,終於回過神來。
“它怎麼在你這裡?”
以戚玉台之心胸,很難不對陸曈出手,而陸曈隻是個翰林醫官院的女醫官。
她淡漠開口:“戚玉台的狗被我殺了,難道你沒有看見,那些人現在都不敢看我。”
又或許她被狗咬,心裡有些煩躁罷了。
執拗地將所有幫助拒之門外。
“不必。”陸曈打斷他的話。
裴雲暎挑眉,目光掠過桌上銀戒。
“正打算與老爺說這件事,”管家垂首,“老爺,圍獵中止了,太子一行已回宮。”
蕭逐風打量著他臉色。
陸曈不語,拿起桌上藥瓶。
裴雲暎道:“今日起,我會讓人盯著太師府動作,之後,我要進宮一趟。”
黃茅崗林木靜謐,雲散山頭,一輪明月照在半山腰上,把夜色也淋出一層惆悵。
“說。”
夜裡山風清涼,吹得遠處河梁水中燈火搖搖晃晃。
陸曈一頓。
“算了,已比我想得好得多,還好你今日有分寸,我還擔心,你會一怒之下殺了戚玉台。”
裴雲暎擰眉:“哪來的謠言。”又道:“少毀我清譽,我要是打算和太師府結親,瘋了才會來救你。”
他想起白日看到陸曈的那一刻。
那時陸曈被圍在眾人之間,渾身傷痕累累,他險些沒忍住拔刀結果此人。
陸曈認真看著他:“說不定你想拿我人頭做投名狀。”
寧死也不肯投降。
末了,陸曈冷冷開口:“就因為你四處招蜂引蝶,惹得戚玉台為他妹妹打抱不平。如今戚玉台已經恨上了我,我日後想要再接近他又犯了難,裴大人,”她怒道:“你把我的計劃全打亂了。”
灰犬的屍體被一並拖下山,大抵死得太慘,落在眾人眼中眼色各異,不知戚玉台是否又在其中添油加醋了什麼,醫官院的幾個醫官進帳子給她送藥時眼神都變了,目光隱隱流露出畏懼。
都這麼久了,這人居然還能記得當時在仁心醫館杜長卿的胡謅,著實可恨。
他歎道:“陸大夫,我還是第一次聽你說這麼多話。”
裴雲暎看她一眼:“怪我。”
說完這句話,他就掀開帳簾,彎腰走了出去。
其實,就算沒有那隻銀戒,就算她並非“故人”……
青年神情冰冷,漆黑雙眸裡,殺意漸漸凝聚。
暗夜沉寂,他在她對麵坐著,一身鴉青瀾袍,襯得五官動人心魄的俊美。含笑看著她時,許是燈火溫存,凜冽的眼裡竟也有片刻溫情。
陸曈:“不用。”
“梔子摔壞的,自然該殿前司賠。”
“我是會去刑場上偷屍體的賊。”
她飛快開口:“我要回西街休養一段日子,正好有彆的事要處理。如果裴大人真想幫我,就讓這些日子不要有多餘的事來打擾我,不管是戚家還是彆的什麼,給我多一點時間。”
沉默良久,陸曈道:“還好。”又問:“你呢?”
陸曈警覺:“你想做什麼?”又忽然想到什麼,驀地看向他:“你我現在本就說不清……”
陸曈哼了一聲,想了想,終是把先前在醫官院門口遇到戚家馬車、黃茅崗上和惡犬撕咬時戚玉台說的話一一說與他聽。
“聽說你要做太師府的乘龍快婿了。”
“我也想知道。”
人總要經曆風雨才成長,他曆來遵循此種規則,對自己對他人一向如此。
她看向帳子。
藥瓶精致,瓶身狹窄,瓶塞用一個小小的紅木頭刻著。
救命之恩湧泉相報,殿前司禁衛們常把這話掛在嘴邊——對那些他們救下的人一遍遍玩笑重複。
裴雲暎手撐著頭,偏頭看她,嘴角微翹起來:“早知你我會再次相見,那天在破廟裡,我就該摘下你的麵衣。”
諸班衛車騎都已隨太子一行離開,隻有零星幾隊人馬留在此地。見這位素日明朗的指揮使一臉乖戾陰沉,皆不敢多話,趕緊避開。
“老爺,擒虎死了。”
“我招蜂引蝶?不潔身自好?”
他沒敢再說下去,四周一片寂靜。
……
他一怔:“什麼?”
“裴棣養了個好兒子。”
“太後娘娘有意為小裴大人指婚,看中的,就是戚家那位千金小姐!”
“再說,”他笑了一下,“我看那塊玉佩成色不差,光澤溫潤,應該是你珍惜之物。”
一條狗事小,太師府的臉麵事大,更何況,一開始,太師府是看中裴家這門親事。
裴雲暎打斷他:“你沒猜錯,我就是想殺了他。”
池水清澈,完整的倒映著整個月亮,魚食撒下去時,各色錦鯉爭相浮起爭食,微光便被搗碎成星。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大小姐有心事,卻不知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戚家大小姐究竟是因何事傷懷。
但他救她卻並不於此。
院中池邊,有人影靜靜站著,滿頭白發被銀月照出一層冷色。
他點頭,語氣輕鬆:“我也不錯。”
聽完,戚清沉吟了片刻,道:“看來,對方已經按捺不住了。”
或許因為這無妄之災確實影響了她之後的計劃令人惱怒,又或許……
“這話好像應該我對你說。”他揚了揚眉,放下手中銀戒,看著她笑問:“救命恩人,這些年過得好嗎?”
原本戚華楹並不抗拒這門親事,偏偏裴雲暎如今與個平人醫女不清不楚,還捅到了明麵上。這門親事不能繼續了。
“哦?”
“沒用的東西。”
雲翳散去,澄輝盈盈,一陣風來,吹得庭前兩叢青竹微微傾斜。
陸曈微微一怔。
唯獨她不同。
“問你什麼?問你五年前為何會出現在蘇南刑場?你知道,我從不打聽旁人私事。”
“不用殿帥幫我什麼,剛經過此事,你又才當著太子的麵說過此話,就算戚家不滿,也不會現在出手。”
居然和紀珣送了一樣的藥來。
帳外隱隱傳來交談聲,是出去買熟食的林丹青回來了。
“死了?”
蕭逐風扯著韁繩的手倏然一頓,抬眸看向他。
默了默,他道:“好。”
他們害怕她。
裴雲暎低頭,沉吟了一會兒,道:“原來是這樣。”
那是陸曈搏殺惡犬時留下的抓傷。敷過藥粉,仍覺刺眼。
這話說得很有些無情。
二人都靜默一瞬。
他看了她一會兒,歎息一聲:“你真是會惡人先告狀。”
大少爺帶著擒虎去獵場,又與醫官院那頭提前打好了招呼,就是為了在圍場上為戚華楹出氣。到最後反倒弄巧成拙,不止折了擒虎,還在眾人麵前失了麵子。
陸曈頭痛欲裂。
他“嘖”了一聲,唇邊梨渦若隱若現,“怎麼說得如此生分,好歹你我也算故人重逢。”
明明這麼些年,他早已鐵石心腸……
“這麼衝動?”
“獵場上似乎出了點岔子,姓陸的醫女殺了擒虎,本該問罪,偏偏裴殿帥站出來為對方出頭,是以……”
蕭逐風一頓。
她站在一眾權貴之中,渾身是血,臉色蒼白,明明緊攥的骨節已發白,眸色卻一片冷漠,不肯流露出一絲軟弱。
陸曈轉頭看向帳外,河梁夜市邊火色重重。
他好像撐腰撐上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