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聽說翰林醫官院新進醫官使醫術精湛,今日一見,名不虛傳。”他開口,打破屋中沉默。
沒有了方才地牢的昏暗,對方五官顯得更加清晰,男人眼角那道長疤在日頭下格外猙獰,似乎隻差一毫就要劃過眼睛。
裴雲暎回來時,蕭逐風正在倒壺裡的冰糖梅蘇飲。
醒了。
蕭逐風倒了一盞,喝一口後皺起眉:“怎麼這麼甜?段小宴放了多少糖?”
蕭逐風彆開眼:“……樞密院的人。”
對於嚴胥,除了此人與先昭寧公夫人那點過去外,陸曈所知甚少,苗良方對此人也不熟悉,隻知道樞密院和殿前司不對付,嚴胥與裴雲暎二人間,彼此也視對方如眼中釘骨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他有很多接踵而來的麻煩要處理。
這人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好肉了,兩手被折,雙腿切斷,十根手指血肉模糊,身上更有無數鐵鉤燙烙留下的痕跡,更可怕的是受了這樣重的傷,這人還活著,不過,他應當也活不長多久。
黃茅崗圍獵場,陸曈曾見過此人。他在圍場下的林蔭道與裴雲暎針鋒相對,當時許多人都瞧見了。
“救活他。”
這聲音在隻有呼吸聲的暗室中猶如鬼吟,冰冷陰森,陸曈驟然回過身。
屋子裡寂靜無比,隱隱能聽見窗外鳥雀低鳴。
“這茶很好,不要浪費。”
嚴胥一雙鷹眼緊緊盯著陸曈半晌,少頃,冷笑一聲,道:“說得也有理。來人——”
陰冷暗室,火把幽晃。
良久,她伸出手,舉起茶盞,將茶盞湊到自己唇邊,就要喝下——
陸曈平靜看著眼前人。
不止冷靜,甚至還有點看熱鬨不嫌事大的歡快,他想起對方坐在椅子上,望著他的目光滿是好奇:“雲暎,那位陸醫官長什麼樣,漂亮嗎?比戚家那位大小姐還要好看?”
人被拖行時,寂靜中發出“窸窸窣窣”聲音,是斷腿在地上摩擦發出聲響,聽著也覺脊背生寒,火光照耀下,一行長長拖拽血跡留在身後,蜿蜒著在陸曈身前停了下來。
陸曈心中想著,視線掠過身後牆上時,倏然一頓。
她抬眸看向嚴胥:“不知大人,病者現今何處?”
裴雲暎也取了杯盞,嘗了一口道:“我覺得還行。”
嚴胥微微意外,不過很快,他就看向陸曈身側那個綠衣官員,男子會意,低頭走進甬道,不多時,又拖著具身體走了出來。
裴雲暎從門外走了進來。
陸曈怔了一下。
蕭逐風看他一眼,“殿下見你了?”
最後一根針從麵前人發間拔出,陸曈用帕子擦去病人唇邊溢出血跡,將一粒藥丸塞到手下人的舌根處。
一道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不知什麼時候,身後悄無聲息站了一個人。
蕭逐風看他一眼:“那就好,陸曈今日一早回醫官院了。”
嚴胥微微眯起眼睛:“太府寺卿董長明,文郡王妃裴雲姝,戶部侍郎金顯榮……”
“誰?”
裴雲暎看他一眼,“乾嘛這麼說,殿前司又沒虧待你。”
蕭逐風把杯盞放遠了些:“你如今口味怎麼越來越甜了。”
嚴胥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淡淡笑了:“平人之身,西街坐館,無依無靠,僅憑一己之力春試奪榜,進入醫官院……”
在他眉間,有一道一寸長的刀疤,從眼角掠過,昏黃暗室下,越發顯得猙獰可怖。
上次在黃茅崗匆匆一瞥,如今方有機會看清此人相貌。男子五官生得平庸,身材也並不壯碩,有些精瘦,唯有一雙眼睛精光矍鑠,若鷹般凶狠犀利,帶著股嗜血煞氣。
這是樞密使嚴胥。
殿前司與樞密院是死對頭,嚴胥突然找她過來言語試探,聽上去似乎與裴雲暎有關。
“你不去見見她?”
官邸極大,雖不及司禮府華麗,卻比殿帥府更為寬敞。男子帶著陸曈穿過長廊,繞過裡間,進了一處大屋子,這屋子下竟修有一處石階,半幅陷在地下,陸曈隨此人走下台階,一過狹小台階,眼前驟然明朗。
她心中想著這些不著邊際之事,方才緊張反倒散去許多。
陸曈將手浸在幾被染紅的清水裡洗了洗,拿帕子擦淨手,才站起身,對嚴胥開口:“此人傷勢過重,下官已用歸元丹吊住他的命,他還能活三個時辰。”
黃茅崗獵場一事後,太子和三皇子間矛盾日漸激烈,戚家卷入其中,殿前司雖未直接參與,卻因和陸曈那樁風月消息終在這流言中獲得一席之地。
蕭逐風噎了一下,麵無表情道:“是有點命苦。”
陸曈回道:“死人活著時,也是病者。”
陸曈坐在桌前,環顧四周。
陸曈不知此人身份,也不知他做了什麼要被如此對待,嚴胥要她救人,她就救人,至於彆的東西,她也不問。
他突然覺得有些頭疼。
“陸醫官救的富貴人,可不是僥幸就能做到的。”
她微微頷首:“大人。”
這似乎是嚴胥的書房,或是喝茶的齋室。
雨後天霽,風清水秀,一片紅霞染紅江水,驚起雙飛白鷺。
“你真的不去看看她?”他提醒,“我以為你會一日十二個時辰貼身盯著保護。”
蕭逐風點頭,拿起桌上文冊起身要出去,走到門前時,腳步一停,欲言又止地看向桌前人。
陸曈正看得入神,身後傳來腳步聲,嚴胥從門外走了進來。
牆上掛著的火把幽暗昏蒙,四麵無窗,一道長長甬道通往視線儘頭,被更深的黑暗處遮蔽,看不見裡頭是什麼。
竟沒立刻放他走,嚴胥分明是要將她留在這裡了。
嚴胥的下屬將陸曈送到一處茶屋裡便離開了。
男子鬆手,殘軀“咚”的一聲砸在陸曈腳下,聽得陸曈心中一緊,下意識低頭看去。
……
麵前人自牆上拿起一隻熄滅的火把,掏出火折子點燃,陸曈所在的地方陡地被照亮,下一刻,陸曈瞳孔一縮。
陸曈能感覺到對方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然而此刻無暇顧及,此人傷勢太重,她隻能用針先吊著他的命,漸漸汗水將頭發打濕。
有窸窸窣窣,仿佛重物拖拽的聲音傳來,伴隨著極重的血腥氣。
屋中安靜。
說是“人”,實在有些勉強,沒被清洗時,尚看不出來傷痕,被布帛擦洗後,方才覺得此人傷口觸目驚心。
那人仍躺在地上,胸腔起伏卻比方才平穩了一點,張了張嘴,發出從出現到現在的第一聲呻吟。
裴雲暎嗤道:“我又不是變態。”
“砰——”
嚴胥捧起茶,不緊不慢呷了一口,“所以,殿前司裴殿帥的當眾相護,也是陸醫官自己求來的?”
聞言,裴雲暎麵上的笑容淡了下來。
……
蕭逐風輕咳一聲,偏過頭,避開裴雲暎的目光:“有件事……和你說一下……你先冷靜。”
茶盞砸在牆上,頃刻四分五裂,茶水濺了毯子一地。
裴雲暎麵上沒了平日和煦笑意,長刀往桌上一放,盯著嚴胥的目光冷得刺人。
“嚴大人。”
他冷冷道:“你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