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下了那枚戒指。
過了一會兒,嚴胥突然開口:“她沒看上你?”
裴雲暎揉了揉額心,隻得將蘇南刑場一事儘數告知,末了,他歎道:“她於我有救命之恩,也曾說過他日重逢絕不敢忘,如今被戚家屢屢刁難,我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她一直知道裴雲暎長得好。
他一開始也對這個曾與母親糾纏的男人充滿敵意與懷疑,但後來……
見他進門,段小宴忙朝他高興揮手:“大人回來了!”
暗室火光融融,耳邊傳來嚴胥冷漠的聲音:“你這麼叫,隻會讓人覺得惡心。”
裴雲暎走到桌前坐下,伸手卸下腰刀:“不是說我晚點來找你?怎麼自己過來了。”
白日裡廊廡分彆的時候,他臉上還沒這道傷。
“……”
嚴胥譏誚:“不喜歡?不喜歡你急急忙忙趕來撈人,不喜歡你冒著被戚家發現的風險替她說話。你明知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
疫病來勢洶洶,當時縣民幾乎一戶一戶病歿。
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帶著東西回來,卻在盛京幾十裡之外的叢林裡遭遇伏殺。
裴雲暎沉吟一下,認真望著他:“這麼欣賞?你不會也想讓她叫你一聲老師?”
嚴胥從來不讓裴雲暎叫他老師。
兩年裡,他遭過背叛,遇過冷箭,在義莊裡睡過覺,刑場中藏過身。
唇邊的膏藥清涼,他卻覺得竹板拂過的地方微微灼熱,清清淺淺,若有若無。
……
“帶你走的,是教你醫術的師父?”
“既然是師父,”他問,“離開時,為何不告訴家人一聲?”
“總不能袖手旁觀吧。”
探查消息的人說,陸家一門在陸敏失蹤多年後仍未放棄尋人,堅信終有一日能找到消失的小女兒。就因心力交瘁,陸家夫婦正當壯齡便滿頭白發,衰老遠勝同齡人。
“何事?”
“既然陸醫官來了,”他看向陸曈,“就煩請陸醫官也替我開副方子吧。”
陸曈也在桌前坐下,“如今你我流言人儘皆知,我若回避,反而刻意,外人看了,還會稱我裝模作樣,掩耳盜鈴。”
回京之途,他隻同自己留在裴家的親信說過。
抹了兩下,忽然看她一眼,無賴般地把竹片往她麵前一遞。
裴雲暎“嘖”了一聲,道:“我都占了你這麼多便宜,要是還舍不得叫聲老師,嚴大人豈不是虧大了?”
比起在眾目睽睽之下,向著害她全家的殺人凶手下跪,她寧願如此。她的屈辱不會來自無用的女子閨譽,卻會來自向仇人低頭。
不過,家裡人的潰爛的確是止住了,也沒再繼續生疹子,疫毒臨門前悻悻而歸。
他又忍不住笑了起來,眉眼間很是愉悅。
脈脈佳夜,花氣襲人。
空氣中冷冽花香倏爾多情,漸漸在燈色下蕩出徐徐漣漪。
但裴雲暎總覺得這其中有幾分不對。
盛京想他死的人似乎太多,以至於回到盛京的他陡然發現,沒了裴家,他竟然無處可去。
段小宴認真回答:“那不一樣,你倆一男一女。”
裴雲暎看著他,佯作不信:“真的?”
陸家卻在那場疫病中安然無恙。
眼中掠過一絲不自在,男人冷笑著轉開話頭:“說得好聽,你真尊師重道,剛才拔刀乾什麼。”
“我剛才可沒拔出來。”裴雲暎無辜開口,“而且不是你太凶,我怕你嚇著人家。”
不知為何,這一刻,他忽然想起暗室裡,老師剛才問他的話來。
他知道了嚴胥同母親的關係,把東西交給了嚴胥。
“不然,你不就有機會告訴了他們了嗎?”
他不說話了。
她微微仰著頭,認真將手中竹片上的藥膏細細塗抹在他的唇角上,窗縫有風吹過,隱隱摻雜一兩絲若有若無的藥香。
陸曈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不由愣了愣。
嚴胥並不接他的話,隻漠然道:“一介平人醫女,單槍匹馬殺了戚玉台的狗,死屍當前而麵不改色,敢喝我的茶,也敢拿《刑統》威脅朝官。此女膽大包天,非閨房之秀。”
那場伏殺很是慘烈,他受了很嚴重的傷,以為自己將要和這群黑衣人同歸於儘之時,忽有人馬趕來。
他很早就想問陸曈了,但總覺得貿然探聽他人秘密終究不妥,何況陸曈本就是心防極重之人。
這話是真的。
裴雲暎盯著他,笑容不減。
他仔仔細細認真看過自己的臉,像是要將這臉辨認清楚,許久,才移開目光,道:“帶回去。”
背對坐著的人聞言,也跟著轉過身來。
“陸大夫,”他道,“能不能問你一件事?”
他也說不清是哪裡不對,隻是直覺再古怪的神醫收徒,應當也不會如此潦草。
裴雲暎一怔:“不是……”
陸曈抬眸,視線落在他嘴角的淤青之上,心中微動。
嚴胥輕蔑一笑:“戚家算個什麼東西,遲早都做閻王上客。倒是那個崔岷,”他瞟一眼裴雲暎,“樞密院的帖子才送去,馬上就讓你這位恩人送上門來,巴不得有去無回。”
青年放下手中茶盞,歎了口氣:“我哪裡敢呀,老師。”
是不分男女老幼最喜歡的那種長相,五官俊美精致,眉眼卻英氣逼人,沒有半絲脂粉氣。素日裡總是帶著三分笑,顯得明朗和煦若暖風,而不笑時,瞧不見梨渦,唇色紅潤,唇峰分明,竟顯出幾分誘人。
話音剛落,他才瞧清楚裴雲暎的臉,頓時跳了起來,高聲嚷道:“蒼天大地,誰打你了?誰?哪個殺千刀的對你俊美的臉做了什麼?這可是我們殿前司的臉麵!”
“神醫都有幾分古怪脾氣,”蕭逐風不以為然,“或者怕陸家舍不得小女兒,所以偷偷帶走。”
“明白了嗎?”
“我還有一瓶。”陸曈打斷他,又拿了一隻竹片給他。
蕭逐風對他道:“看來事情已經很清楚。七年前常武縣時疫,有神醫途徑此地,或許看重陸敏天賦秉異想收她為徒,以救活陸家一門為條件帶走陸敏。”
他聞言笑了,道:“可你主動往殿帥府跑,不怕損毀清譽?”
人與人關係,非“奇妙”二字難以道也。
半晌,男人諷刺地開口:“真是命大。”
他擱下茶杯,麵露無奈:“都說了是債主。”
從前不能問的,眼下也可以試著一問。
“她比你當年厲害多了。”
裴雲暎好笑:“你從前不是說,梔子是殿前司的臉麵嗎?”
嚴胥勃然怒起:“帶著你的刀,馬上滾。”
他能感覺到每次嚴胥落在他身上視線的冷漠和厭煩,但說不清是什麼緣故,嚴胥還是從那場伏殺中救下了他,後來又救了他許多次。
小院裡,狗舍空空蕩蕩,沒見著段小宴在院裡喂狗。裴雲暎一進屋,就見殿帥府大廳裡,段小宴坐在桌前,一隻手攤在桌上,正認真聽著麵前人說話。
嚴胥目露譏誚:“你比你母親要自作多情得多。”
陸曈眼睫一動。
來人將刺客儘數剿滅,筋疲力竭的少年靠坐在樹邊,警惕地抬起頭,就見人群慢慢分開,為首的駿馬上,一個眼角帶疤的男人冷冷看著他。
“哪家債主這麼麻煩,你欠了多少?”
裴雲暎點頭,話鋒一轉:“你不是不關心她嗎?”
他嘴角的淤青這時候越發明顯起來,烏紫痕跡在乾淨臉上分外清晰。
“當年常武縣瘟疫,之後你消失,真的是被拐子拐走了嗎?”
其實仔細一想,事情並不難猜。
幼年陸曈一麵欣喜,一麵在心中盤算,芸娘說第七日解藥變毒藥,那前六日她便閉口不提,等到第七日,她看爹娘服下解藥後,再全盤托出。
芸娘沒有騙她。
青楓查到,永昌三十二年,常武縣生了場大疫。
裴雲暎看向她:“你怎麼沒用。”又道:“我這一點輕傷用不上,還是你留著吧。”
她拉開馬車簾,惶然看著外頭陌生風景:“不是說……要連服七日解藥嗎?”
屋中不知何時寂然無聲,陸曈抬眸,倏然一怔。
離彆來得匆匆,不叫她做好一點準備,她呆呆坐在馬車裡,一時忘了反應,直到芸娘伸手,放下車簾,所有沿途荒草霜枝、煙深水闊全被掩去。
她離他很近。
裴雲暎正低眉注視著她。
“要不你來?”
嚴胥宛如聽到什麼笑話:“一個半截人在麵前,她還不緊不慢地給人縫好傷口。我記得你第一次看見死人時吐了半日。”
陸曈把門掩上:“醫官院人多眼雜,不太方便,我想了想,與其你來找我,不如我來找你。”
十四歲之前,他出身金貴,父母恩愛,從小錦衣玉食,是人人稱羨的天之驕子。
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隻低頭一笑,似乎牽動嘴角傷痕,“嘶”了一聲。
裴雲暎險些被茶嗆住。
青年眉眼浸過窗前月色,顯得柔和而溫醇,那雙漆黑明亮的眸子定定盯著她,明朗清澈,卻又深不見底。
團團聚來的黑衣人令他一顆心陡然下沉。
“小姑娘。”
她說,“這個,叫遺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