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的話輕飄飄,說話的人卻神情真摯,不見平日冷臉疏離,平靜而從容。
陸曈目光動了動。
幾日前,她以當年蘇南刑場救命之恩挾裹裴雲暎,請裴雲暎幫了自己一個忙。
她讓裴雲暎畫了一幅畫眉圖,布置在豐樂樓中。
胭脂胡同的豐樂樓,是盛京富商最愛流連之地,聽戲、吃酒、歇腳、買歡……
姐姐當初,正是因柯承興誤入此地,又在此地喪命。
裴雲暎一口應承此事,甚至做得更多。他手下人馬通達,不負所望,很快就摸清豐樂樓布局。其中最頂層一排閣樓,是豐樂樓專為貴客準備。是那些有一定身份、與尋常富商不同的“肥羊”。
戚玉台從來隻住“驚蟄”。
他出手大方,掌櫃的也願意為他保留此間上房。當初陸柔出事,聞訊趕來的戚家下人替戚玉台抹平一切,掌櫃的多少窺見一點此人身份不凡。
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那麼一位“爭房”的客人,豐樂樓老板也從未為了銀錢將驚蟄借給另一人。
“真是天衣無縫。”耳邊傳來人讚許的聲音,裴雲暎偏了偏頭,“不過,此法新鮮,你是從何得知?”
戚玉台剛服過散,又聞過香,血氣相並,氣並於陽,陡然見這一幅畫眉圖,勾起舊事重影,再見畫中人七竅流血,,必然心虛停水,虛氣流動,恍惚不恒。
“金顯榮的保養之藥,我為裴大人也調配了一副。”
豐樂樓雖不似遇仙樓那般守衛周全,但要布置到此種境地,裴雲暎相助也不少。他手下的人比陸曈想象中還要厲害,甚至讓陸曈生出一種錯覺,這人當時嘴上說的,能幫她殺掉戚玉台或許不是玩笑。
屋中氣氛冷凝一刻,似是察覺出她腹誹,裴雲暎輕咳一聲,看了她一眼,道:“不過,你是怎麼想到把丹砂和那些藥汁混在一起的?”
她看過戚玉台醫案,雖上麵真實情狀都被掩蓋,但仍能清楚當年莽明鄉楊翁一案後,戚玉台臥床很長一段日子。並且之後太師府驅走所有雀鳥。
不過,就在戚玉台出事的前幾日,豐樂樓老板老家有事,臨時回鄉,酒樓交給表弟打理。這其中就有許多鑽隙之處。
裴雲暎不怒反笑。
裴雲暎麵無表情:“拿走。”
“大人不妨收下。”陸曈認真道,“我換了方子,先前黃茅崗獵場後,殿帥讓人送來獵物,我取了其中鹿血。鹿血性熱,溫腎補陽,養血益精,對腎陽不足頗有滋補之藥,用來入藥最好。”
她說得一本正經,好似這真是什麼昂貴謝禮,而他不收下就是沒有眼光的蠢貨。
“是我父親告訴我的。”
她低頭,抿了一口麵前白荷花露,花露冰涼,甜味便顯得微微寡淡,甚至覺出一點苦澀來。
“歌伶”隨手打翻的油燈燃起大火,燒掉房中畫卷,卻露出卷下之畫,那是陸曈特意為戚玉台準備的畫作,也是他“驚悸癲狂”的最後一味藥引。
火勢漸猛,燒掉那幅驚雷圖,司禮府的“池塘春草夢”已無知無覺地侵襲戚玉台許久,其癲症已瀕臨邊緣,隻需最後一味藥引。
這人不識好歹。
裴雲暎意外:“這是什麼?”
裴雲暎:“……”
裴雲暎微怔。
而那之後,豐樂樓的大火還在繼續燃燒,火是從頂閣開始燒起來的,畫眉圖遇火燃儘,不會留下一絲痕跡。即便後來有人懷疑,再上閣樓,一片火後廢墟,也查不出端倪。
他冷著聲音:“你要是再推給我這東西,我明日就讓人在皇城裡散布流言,說我是你未婚夫。”
“禦藥院也做不出第二瓶。”
且不要臉。
陸曈恍惚一瞬。
見他沉默,陸曈難得主動解釋:“此次大火,多虧裴大人幫忙。我想了想,蘇南一麵畢竟也是多年前之事。”
而其中描摹線條所用顏料,是陸曈親手調配,石蛇蛇蛻、雲母、煙膠、浸藍水、蟲白蠟……各種藥材經特殊方法煉製,混入丹砂,畫入圖中,半個時辰後顏色即消。然一遇大火,丹砂重新顯色。
隻會以為是那位服食了太多寒食散的太師公子,神智恍惚之下的胡說八道罷了,
陸曈讓裴雲暎以此料塗抹畫中人物七竅。
“這算我送裴大人的謝禮。”
這種顏料變幻之法,醫經藥理中並不會教。
那幅驚雷圖是普通絹畫,驚雷圖之下的“畫眉圖”,所用材料卻絕不普通。
似乎為了好看,賣甜漿的小販在竹筒杯裡放了兩片碎荷瓣,粉白碎花浮在清亮漿水裡,沉沉浮浮,像夏夜荷塘被月色照亮的小舟。
豐樂樓“驚蟄”房中的“畫眉圖”,是陸曈托裴雲暎所作。
陸曈愣了一下。
不過,事已過,沒有後悔道理。
第一次因外物驚悸尚能壓製,第二次必然嚴重得多。
她默默收起藥罐。
陸曈想了想,伸手打開腰間掛著的囊袋,從裡頭摸出一隻小小的、粉色的瓷罐遞給裴雲暎。
先假作客人與戚玉台相爭,使得剛服食過散的戚玉台氣血上湧,“客人”身上佩戴之香包裡放了藥材,激化風邪入血。
卷帛被陸曈提前用紅芳絮熬製藥汁浸泡,隨大火一起,畫中芬芳撲鼻,致人迷幻。
陸曈:“……”
似乎有人在背後叫她:“曈丫頭,曈曈,你慢點!”
她在前方蹦跳著,一回頭,看見母親拉著陸柔在背後叫她,陸謙和父親走在後麵,一人手裡抱著幾筒甜漿。
“快點呀!”她抱怨著,“等下趕不上水戲了——”
常武縣每年夏至前後,會有人在縣中小河邊搭台子唱水戲。
每到這個時候,城裡各家百姓都乘了渡舟去河邊看戲。
班社最出名的幾出戲,小孩子不愛聽。什麼愛恨情仇、什麼升官發財,什麼忠孝禮義滿口大話,聽著遙遠又無趣。
最受歡迎的是鬼戲,譬如張家宅今日冤死了個小孩明日化作厲鬼來複仇,李家廟裡的財神像夜裡會變作老嫗吃掉富貴人家的心肝,隔壁山上新墳裡的鬼新娘每日夜裡都會挑個路過的男人過來成親……小孩們一麵嚇得吱哇亂叫一麵聽得津津有味。
陸曈也很愛聽那出“無頭陰魂生仇死報”。
有一年班社心血來朝,將那出“無頭陰魂”戲改了改,
台上燈籠昏暗,唯有塗了油彩的戲子戲服鮮豔,大紅燈籠在紙做的宅門前微微一亮,牆上豁然浮起一張七竅流血的大白臉。
“哇——”的一聲。
陸曈嘹亮哭聲驚飛荷塘裡一片白鷺。
那一年常武縣許多看戲的小孩都嚇哭了,陸曈回去就發了熱。鄰居家的嬸子非說她是被臟東西纏上,要去山上請個姑婆來喊喊魂。
陸柔陸謙坐在她榻前,望著她憂心忡忡。
她裹著毯子縮在床腳,隻覺帳子裡、櫃門前、桌底下隨時會浮出那麼一張大白臉,一刻也不敢閉上眼睛。
不過短短兩日,原本圓潤的小臉也顯得消瘦了兩分。
父親從門外走了進來,教她穿好衣裳下床。
她不肯。
“你起來。”父親說:“我教你捉鬼。”
捉鬼?
對捉鬼的好奇終究大過躺在床上不起的賴皮,她拖拖遝遝下了床,走到父親身邊,父親讓她坐在鋪了紙的桌前,遞給她一隻沾了顏料的筆。
顏料像是朱砂,卻與平日的朱砂又有不同,質地過於黏稠。
父親讓她寫個字。
陸曈龍飛鳳舞畫了一個“鬼”。
朱色字跡潦草似畫,分不清是字是符,父親扶額歎息。
陸曈莫名其妙。
她呆坐了片刻,正想問捉鬼要捉在哪裡,就見白紙之上,紅色字跡漸漸褪去,如旁邊站了個看不見的人,悄無聲息拿布一麵將字跡擦掉了。
陸曈驚得一下子跳起來:“有鬼!”
父親卻按著她的肩讓她重新坐下。
他拿起桌上油燈燈盞,在褪成虛無的白紙上輕輕一燎,方才消失的字跡便又重新浮現出來。
“這是……”陸曈目瞪口呆。
“為父問過班社的班主,用石蛇蛇蛻、雲母、煙膠、浸藍水、蟲白蠟……各種藥材經特殊方法煉製,混入丹砂,畫入圖中,半個時辰後顏色即消。然一遇大火,丹砂重新顯色。”
“戲台上的絹布早已提前用顏料摹了人臉,戲至中途,小生拿火把一燎,布上自顯異色。”
父親站在桌前,望著她歎道:“曈丫頭,世上是沒有鬼的。”
年幼的她已知一切來龍去脈,心下稍鬆,但回想起布帛上慘白人臉,仍覺驚悸,偏要將信將疑問道:“萬類不齊,咱們隻是沒見過,那萬一就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