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樹陰濃,風長日清。
藥室中一片寂靜。
小童從門後進來,送上兩盞晾得溫涼的藥茶,自顧去前麵看藥爐了。
陸曈坐在案幾前。
這是紀珣的藥室。
紀珣在醫官院中地位特彆,又頗得宮中貴人喜愛,製藥房太過逼仄狹窄,醫官院特意為他準備了一處藥室,以供他平日在此驗方配藥,鑽研醫術。
藥室不大。
長案矮幾,製藥房與書房以一扇雕花書架隔開,書架上層層疊疊擺得都是醫籍,地上也是,散亂的藥方隨意摞在榻邊、竹椅上、角落裡,顯得有幾分雜亂。
桌上擺著香筒筆床,用來修剪草藥枝葉的銀剪。一隻冰青琉璃花瓶裡插了幾枝梔子,香氣把藥室濃重藥氣衝淡了一些。
窗前綠枝稠密,好風微涼,並無門外炎熱暑氣,這裡仿佛一方山中桃源,自有清閒野趣。
陸曈一頓。
“我畢竟出身微賤……”
但或許老天正喜捉弄,她越是不想和紀珣相認,這一刻就越是到來得猝不及防。
若想進翰林醫官院,其實太醫局更容易。
“原來如此。”紀珣恍然,“所以你至西街坐館行醫,以求自立。”
他看著陸曈,微微搖頭:“你是醫者,眼中應隻看疾症,不分貴賤,何況自輕?”
他說得認真,陸曈蹙眉:“紀醫官,我說得很清楚,我學醫隻是為了糊口往上爬,與你善澤天下的初衷不同。”
陸曈在西街坐館行醫,最後卻參加太醫局春試,可見是想進翰林醫官院。
陸曈也是一樣。
陸曈一介平人,從西街走到醫官院已是不易,然而身處醫官院中,仍難免中傷誣陷。伶仃一人,麵對流言蜚語也不解釋,正如當年在蘇南客棧一般,明明身中劇毒還要堅持說無事,世道不公,平人遇到麻煩,總儘可能打掉牙齒和血吞,生生忍受委屈。
“當年蘇南一彆,陸醫官後來又發生了何事?”
從前在蘇南時,她曾猜測過很多次和紀珣重逢時的情景,待真到了盛京,反倒慢慢打消了這個念頭。
陸曈收回視線,重新看向眼前人。
“你若隻是為了糊口,”紀珣看著她,“就不會進醫官院這麼久,都不與我相認了。”
他道:“我不知你師承何人,但以你之醫術,能製出‘春水生’‘纖纖’,早已勝出太醫局學生多已。何必妄自菲薄。”
她喝茶時,挽起的衣袖拂動,露出手肘處隱隱紅痕。
再看她時,目色就多了點惻然。
陸曈平靜回答:“紀醫官走後,我所中之毒不久就痊愈。之後回到家中。”頓了頓,“兩年前家人病故,就來盛京投奔一房表親。”
耳邊傳來紀珣的聲音。
“我醫術不精,知見淺陋,如河伯觀海,井蛙窺天,怎好自曝其短,惹人笑談。”
陸曈啞然。
“但你為何不來長樂坊尋我?”紀珣不解:“當初臨走時我與你說過,若你想去太醫局,我會幫你。”
一個隻為私欲、一心想往上爬的醫官,早該在進南藥房的第一日就想辦法傳信出去,以紀珣的性子,能對萍水相逢的過路人伸出援手,對有故交舊情之人,隻會更加照顧。
許是最近甜漿喝多了,她竟已不太習慣這樣苦澀的味道,莫名其妙的,她突然懷念起裴雲暎在夏夜大風窗外,遞給她那盞冰涼的白荷花露來。
比這清甜。
她若想攀附自己,犯不著用那些流言手段,明明隻用這塊玉佩和蘇南過往就行了。
握著杯盞的手緊了緊,她低頭,抿了一口手中茶水。
紀珣坐在對麵,望著她的目光滿是認真。
茶是藥茶,馥鬱苦澀,濃重藥香令人皺眉。
“過世了。”
見她不說話,紀珣放輕了聲音,“你醫術天賦過人,又聰慧勤奮,或許你對太醫局存在偏見,但我想告訴你的是,太醫局所授醫經藥理,是尋常醫行學不到的。”
紀珣搖頭:“過去我誤會你攀附富貴,醫德不正,是我偏聽偏信之過。我向你道歉。”
“遠親今在何處?”
她道:“其實我並非你想的那樣。”
這神色被陸曈覺察到了。
紀珣有些感慨。
這話說得倒像諷刺,紀珣皺了皺眉。
“你願意進醫官院,有此心抱負,更不應浪費天賦。我知你過去所學醫理,與尋常醫行醫理不同。我會為你尋來太醫局學生所用書籍,你若無事,儘可能多翻閱,若有不同看法,可以來此處找我。”
一個外地女子,在盛京舉目無親,唯有醫術可憑仗,坐館行醫的確是膽大、卻又最好的選擇。
室中一片沉默。
紀珣打斷她的話,“所以,這也是你進了醫官院後,仍不肯與我相認的原因?”
紀珣視線一頓。
須臾,他皺眉道:“為何你的傷口還未好?”
陸曈一愣。
“神仙玉肌膏對祛疤頗有奇效,無論是刀傷劍傷,亦或是火傷燙傷,用此膏藥,傷疤淡去很快,為何你的已過月餘,傷口仍然明顯?”
言畢,伸手朝陸曈腕間探去:“我看看。”
陸曈往後一縮。
她下意識伸手,放下衣袖,掩住隱約紅痕。
紀珣疑惑:“你……”
她飛快道:“我沒用。”
“什麼?”
陸曈定了定神,重新恢複鎮定,道:“玉肌膏珍貴,我不舍得用,所以這些日子隻是用尋常膏藥抹傷,紀醫官給的玉肌膏被我存放。”
紀珣皺眉盯著她,過了一會兒,不讚同地搖頭。
“藥是死物,不及活人珍貴。你的傷雖不致命,但若留下疤痕太久,將來未必還能祛除,應及時塗抹。”
他起身,拉開身後書架木屜,從裡拿出兩罐新的玉肌膏放到陸曈麵前。
陸曈:“紀醫官……”
玉肌膏珍貴,宮中貴人才得一罐,他這出手倒是大方,一送就是兩罐。
“這藥本就是我做的。”紀珣道:“對我來說也並不珍貴,你儘管拿去用,若用光了,我讓竹苓給你送來。”
他看向外頭煎藥的那個小藥童。
小藥童忙點頭。
陸曈盯著他,紀珣目光堅持,僵持半晌,她隻能低下頭,無奈地應下了。
……
從紀珣的藥室裡出來,陸曈輕輕舒了口氣。
白玉物歸原主,了卻一樁舊事,本該感到輕鬆,但不知為何,與紀珣的相認卻並不似想象中愉悅。
沉甸甸的。
說來奇怪,同樣是多年以後再度相逢,與裴雲暎相認的瞬間,她隻是短暫地驚訝一下,接受得理所應當。與紀珣說話卻時刻都緊繃著,一時也不敢放鬆,心情更是複雜。
或許是因為裴雲暎已見過她最真實惡毒的一麵,反而無所顧忌。而紀珣……
陸曈握緊醫箱帶子。
在紀珣眼中,她隻是個貧苦悲慘的孤女,受人欺淩,曆經千辛萬苦爬至醫官院。
頂著善良老實人的假麵去接受對方同情與施舍,總歸令人心中不太自在。
轉過長廊,回到宿院,林丹青正坐在窗前搖扇子。
見她回來,林丹青從竹榻起身,道:“醫正讓去給明仙觀送點方子。下午院裡無事,你同我一起去吧。”又湊近陸曈耳邊低聲:“正好去橋門買點甜瓜吃。”
陸曈應了,到桌前放下醫箱,又打開木櫃門,把兩罐新的神仙玉肌膏放進去。
瓷罐小小一個,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陸曈低頭看著,心中歎息一聲。
從前裴雲暎對她一口一個“債主”,如今她倒是有些明白裴雲暎的感受了。
欠人人情,果然比被欠人情難受。
……
被陸曈念及的裴雲暎,眼下並不知她此刻心緒。
小室裡,屏風遮掩半壁人影,有人正微微俯身,提筆在桌上絹紙上寫字。
字跡潑潑灑灑,似是隨心所欲,正是一首《鶉之奔奔》。
鶉之奔奔,鵲之疆疆。人之無良,我以為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