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暴雨,溪河急漲。
城中籬花紛紛吹落,第二日雨過天晴,清晨涼爽。
城南清河街,熱鬨了一整夜,白日就顯得有些冷清。天色還早,街巷靜謐,土市子向東一處茶坊裡,“吱呀”一聲輕響,刻意做成的柴扉門被推開,從裡頭走出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來。
少年一身蔥綠圓領對花錦袍,腳步輕盈,眉眼自在,如株生機勃勃的小楊柳,手裡捧著個紫木匣,往門前拴著的紅馬前走去。
段小宴是來取白玉的。
黃茅崗上,陸曈被戚玉台的惡犬追咬,不慎遺落的醫箱被梔子尋到了。
本來也算立了一功,奈何傻狗太激動,嘴不夠嚴,醫箱滑落,摔出裡麵一塊白玉。
白玉成色溫潤,刻紋精致,一看就價值不菲,又被陸曈收在醫箱裡,可見是珍貴之物。
於是無瑕美玉上,一道嶄新裂痕頃刻刺眼。
那麼問題來了——
距離黃茅崗圍獵已過去許久,這些日子忙著豐樂樓那場“大火”,她都險些將此物忘記。
“叫你去就去。”自家大人這樣回答他。
他直勾勾盯著段小宴手中白玉,神情有些古怪:“這位公子,能否讓我看一眼你手中玉玨?”
玉佩溫潤生光,上頭篆刻的高士撫琴圖栩栩如生,仔細看去,整塊玉完整精致,找不出一絲瑕疵。
這塊玉佩究竟是被梔子摔碎的,還是被戚家那條惡犬摔碎的?
殿前司眾人看了許久,都沒摸出頭緒。
裴雲暎就叫段小宴拿著這塊玉,請清河街天工坊的魯大師幫忙修補。
未料到這時候被送了回來。
紀珣卻沒有離開。
翰林學士紀大人府上的公子,年紀輕輕醫術人人讚譽的天才。
白日醫官們都很忙,奉值的奉值,核對方冊的核對方冊,他生得討喜嘴甜,又是殿前司的人,一路走過“哥哥姐姐”地亂喊,醫官們紛紛與他打招呼,和氣得很。
陸曈頷首:“多謝。”
邊走邊在心中嘀咕,雖然這白玉看著成色是不錯,但紀珣好歹也是大家公子,怎麼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
莫名其妙。
正是清晨,日頭從樹林枝隙中灑下,若閃爍浮金。段小宴眯眼看著看著,忽而想起什麼,忙從懷中掏出那隻紫木匣來。
那得退錢!
段小宴打開木匣,木匣墊著深紅絨布,一塊圓形白玉光華流轉。
陸曈低頭,看著手中紫木匣。
話畢,衝紀珣拱了拱手,把白玉裝回匣子裡,自己先朝前走了。
“大人近來公務纏身,有時不在殿帥府,陸醫官若是遇到了麻煩,或是醫官院中有誰欺負你,你就來殿帥府尋我。”
這個鍋,隻能殿前司自己扛。
段小宴隻好作罷。
“你……”
他頭回來醫官院,路不太熟,問了一個老醫官,聽說陸曈一大早去製藥房了,便往老醫官指的小樹林方向走去。
晨起他去清河街的時候還太早,天工坊又昏暗,他隻草草看了一眼,也不知魯老頭是否真修補得天衣無縫,肉眼尋不出差漏。此刻天氣晴朗,正好趁此拿到日頭下仔細檢查,若能瞧出瑕疵……
他看得入神,沒留意身後有人走來,那人走近,視線掠過他高舉的白玉之上,目光猛然一頓。
他把木匣收好,翻身上馬,一路疾馳至醫官院門口,適才下馬,與醫官院門口的小童說了一聲,就徑自往醫官院裡走去。
甚至還有幾分不耐煩。
有時逢上旺季,排個大半年是常有的事。
更何況其中一條凶手、凶狗已死,死無對證,無話可說。
不過裴雲暎與魯大師過去曾有交情,隊是不必排,但錢一分沒少,段小宴覺得,裴雲暎付的銀子都足以再買一塊新玉送給陸曈了,何不直接送塊新的呢?畢竟碎玉即便修補得再瞧不出痕跡,畢竟也碎過呀!
段小宴這才發現有人經過,轉過身,見眼前站著個穿醫官袍的年輕男子,生得清俊,眉眼間有幾分麵熟。
段小宴愕然一下,隨即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開口:“抱歉,紀醫官,這玉不是我的,是醫官院陸醫官的。旁人私人之物,我不是主人,也不好隨意給他人看。”他想了想,“反正你們都在醫官院共事,你要是想看,就直接找陸醫官吧。”
段小宴揉揉眼睛,看了好幾遍,仍沒找出原本裂隙在何處,忍不住喃喃:“還真天衣無縫啊?”
“我還是能幫上點忙的。”
陸曈抬頭,見是他微微一愣,隨即放下手中蒲扇走到門口,問:“段小公子怎麼來了?”
段小宴與這位紀家公子並無交情,打了個招呼後便側身,示意對方先走。
段小宴從懷中摸出紫木匣遞給她,笑嘻嘻道:“上回梔子摔碎了陸醫官的玉佩,大人尋了個工匠幫忙修補,昨日說修補好了,我看過,一點裂隙都瞧不出來,就是工期長了點,不過也值得,是吧?”
他停步,取出那塊玉放到頭頂,使玉佩正對著枝隙中漏下的太陽,就著日光,仰頭細細審視。
好半天,他才想起這人是誰。
待到了製藥房,一排屋子都空著,唯有最後一間隱有聲響,段小宴循聲走過去,透過窗看見陸曈在藥爐前忙碌,遂伸手敲了敲窗。
段小宴見她接了匣子,放下心來,隻道:“東西送到,那我就先走了。”走了兩步,又小跑回來,對著陸曈低聲叮囑。
魯大師工藝卓絕,修補破碎的瓷器琉璃宛然如新,全然看不出裂隙,就是工期長,價錢貴,還要排隊。
“紀……紀醫官。”
“不用謝,”段小宴擺手,“你是大人的朋友嘛,那也就是殿帥府的朋友,幫忙是應該的。好啦,快回屋吧,門外日頭大,當心暑熱。”
言罷,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直到外頭再也看不到段小宴的身影,陸曈才回到了屋子。
她把木匣擱在桌上,想了想,伸手將匣子打開了。
白玉就躺在匣子中,入手冰涼,玉佩圓潤,絲毫看不出有摔碎過的痕跡,陸曈有些意外。
看來裴雲暎找的那位工匠的確手巧,能將此物修複得與從前一般無二,不知花了多少銀錢。
她垂眸看了一會兒,正打算將玉佩重新收起,外頭突然響起敲門聲。
製藥房的屋門不好上鎖,隻能虛掩,平日這個時候除了林丹青,沒人會來。
陸曈放下匣子,轉身正欲問詢,門卻被從外麵推開了。
男子站在門口,芝蘭玉樹,長身玉立。
“紀醫官?”
陸曈看清來人,不由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