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珣呆在醫官院的時候不多,能遇上一次都是偶然。
青年邁步走進屋裡,“你在製新藥?”
“不是。想改改舊方子而已。”
說話的功夫,陸曈的手不動聲色背在背後,想要悄悄關上那隻方才擱在桌上,還沒來得及合上的木匣。
一隻手卻從旁伸了過來,眼疾手快、先她一步拿起匣子裡的圓玉。
陸曈身子一僵。
紀珣拿起了那塊玉。
屋中火爐上,藥罐“咕嘟咕嘟”冒著白沫,騰騰熱氣把本就炎熱的夏意熏得越發窒悶。
窗前一大叢綠瑩瑩的濃翠卻幽謐清涼,油油嫩葉令人想起蘇南春堤搖曳新柳,同樣生機勃勃。
紀珣認真盯著手中圓玉,修長指尖一點點拂過圓玉上細致刻紋,在落到高士輕撫的琴弦上時,神色微微一頓,隨即流露出一絲動容。
他曾有一塊無瑕美玉。
美玉是母親送他的生辰禮物,玉料雖不錯但也算不得珍奇,珍奇的是上頭雕刻的高士撫琴圖乃書畫大師南宮大師所作。
他很喜歡這塊玉,總是隨身係在腰側,後來家中姊妹拿著玩耍時,不慎摔倒擦著碎石,高士的“琴”上就有了一道瑕疵。
母親惋惜不已,紀珣便拿了刻刀,在那處瑕疵上延長刻痕。原本高士撫的是一張七弦琴,就此變成“八弦”。
這多了的一根琴弦是瑕疵,也是記號。天下間獨獨這一份。
而眼下這隻圓形玉佩,山中高士含笑輕撫琴弦中,多出的那一根刻痕不夠精致流暢,與旁的線條相比略顯粗糙。卻被他一眼認了出來。
這根琴弦是他親手所刻。
這就是他的那塊玉佩。
紀珣握緊手中白玉
多年前,他途經蘇南,馬車不小心衝撞一位路過少女,本以為隻是擦傷,後來發現對方身中奇毒。
為了給少女解毒,他在蘇南多呆了一段日子,以至於用光身上銀兩,最後不得不以這塊玉佩給客棧做了抵押。
再後來少女毒解,身子即將痊愈,接他的人催促得太急,他連夜離開蘇南,連玉玨也沒來得及贖回,本想令人回去贖回,臨到頭了,卻又把人叫了回來。
中毒的少女衣衫清貧,甚是窮苦,明明身中奇毒卻不肯看大夫,應當是家境艱難,無錢看病。倒不如把那玉玨繼續押在客棧,容她多歇留些時日,養好病再離開也不遲。
玉是死物,人是活人,醫者醫病難醫貧。
這已是他能為對方所做的全部。
時隔多年,他其實已快淡忘此事,若非今日在小樹林看到那個少年手中白玉,幾乎要忘記自己曾有過這麼一塊玉飾。
失而複得。
紀珣看向眼前人。
陸曈站在他麵前。
醫官使的袍子對她來說略顯寬大了一些,為了熬藥方便,袖子往上挽到手肘,那隻略顯蒼白的手臂上隱有紅痕蜿蜒,是先前黃茅崗上被戚家惡犬咬傷留下的痕跡,猙獰刺眼。
比起當年蘇南客棧裡的那個少女,她似乎個子長高了一些,紀珣認真盯著她的眼睛,試圖從對方的身上覓出一絲過去的痕跡。
比起當年澄澈靦腆,這雙眼眸,更淡漠,更平靜,更加沒有一絲一毫波瀾。
然而既知前緣,隻要一眼,便能認出,眼前人與當年蘇南客棧中那個中毒少女,確為同一人。
藥罐中沸騰白沫順著罐子邊緣流下,落在火苗裡,發出“嘶嘶”響聲。
紀珣慢慢開口。
“四年前,我曾路過蘇南,路遇一病者,在客棧為她解毒數日。”
“離開時,將白玉押在客棧中。”
他指尖繞著紅繩,白玉墜在空中,悠悠晃晃。
“此玉為我母親所贈,刻紋多出一根琴弦乃我親自所畫。這是我的玉。”
“陸醫官……”
他看向陸曈,“不知你從何處得來?”
陸曈沉默。
窗外木葉幽靜,大片大片濃重的翠綠像幅濃豔美景。
紀珣手握白玉,眸色安靜略帶不解,看著她的目光了然洞悉,還有一絲乍見故人的恍然。
他已認出她來。
良久,陸曈抬起頭來,神色已恢複平靜。
“當年蘇南一彆,公子留下此玉,如今,是該物歸原主了。”
她望著紀珣。
“紀醫官,這是你的玉。”
……
殿帥府上。
段小宴穿過院子,徑自進了堂廳,一進堂廳,立刻解開衣領兩粒扣子。
屋中呆著還好,這天氣,一過清晨,在日頭下行走,實在有些熬人。
蕭逐風坐在桌前看軍冊,段小宴進了屋,順手撈起桌上茶壺倒了盞竹葉熟水。
竹葉熟水清涼,帶著竹葉青香,裡頭放了一點蜂蜜,段小宴一連喝了半壺方歇。
許是天熱,近來殿前司的茶水都換成了各種花露熟水飲子,涼涼甜甜,比寡淡茶水更合段小宴胃口,上差都比往日積極了些。
少年抹了把唇,抱著砂壺對蕭逐風抱怨,“玉送到醫官院了。大人也真是的,花那麼多銀子,費那麼大力氣,就為了修一塊普通的玉,還不如買塊新的送過去,成色還比那舊的好呢。”
蕭逐風:“他樂意,你管他。”
段小宴自說自的:“不過我交給陸醫官的時候,她還挺高興。興許這塊玉對她來說意義非凡,說不準是她家裡人饋贈……對了!”
他驀地大叫一聲,蕭逐風皺了皺眉。
“之前不是聽說,陸醫官有個在盛京的神秘未婚夫嘛。我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這是陸醫官未婚夫送給她的定情信物?”
他越說越覺得有可能,“陸醫官把這玉藏醫箱裡隨身收藏,日日不離身,說不定正是定情之物!”
“啊,我當時應該再仔細看看上頭有沒有刻上名字姓氏的!”
他自後悔不迭,蕭逐風瞥他一眼:“未婚夫?”又沉吟:“花大價錢去修未婚夫的定情物……”
蕭逐風低頭,語氣透著一絲幸災樂禍。
“真要如此,他應該離氣死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