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日,盛京發生了件大事。
豐樂樓大火案後,一直不曾露麵的太師府大公子重新出現了。
戚玉台出現在司禮府門口,路過門廊時許多人都瞧見了,見到的人說,除了臉色蒼白消瘦了些,行為舉止並無異常。
陸曈剛到宿院飯堂,捧著碗才坐下來就聽見鄰桌的醫官們議論。
“我就說,怎麼可能莫名其妙就瘋了。多是當時大火一起,戚公子受了驚嚇,被訛傳成什麼樣子?”
“太師大人也真是好脾性,被人如此造謠都不生氣。前幾日我回家,連不管事的舅舅都問我太師公子是不是罹患癲疾?真是人言可畏!”
陸曈低著頭,用筷子攪著碗裡米粥,林丹青放下饅頭,將信將疑看向說話人:“真好了?”
“那還能假?戚公子眼下好得很,再者,太師府今日一大早令人送了謝禮感謝院使,我看,應該也是痊愈了!”
“啪嗒——”
陸曈擱下筷子。
林丹青轉頭看她:“陸妹妹?”
陸曈站起身,把粥碗一推,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
林丹青忙叼著饅頭跟了上來,在她身後急急開口:“我知道你不高興,誰知他這麼快就好了……但你不能表現得如此明顯?醫官院裡多舌之人數不勝數,當心被人瞧見背後嚼你口舌——”
陸曈打斷她的話:“近來往禦藥院送的藥單在哪裡?”
林丹青一愣,“在醫案庫裡,怎麼了?”
陸曈掉轉頭,頭也不回地往醫案庫走。
林丹青趕緊跟上。
待進了醫案庫裡,最外頭的架子上放著一疊卷冊,陸曈扯出一卷單冊翻看,林丹青一頭霧水,“陸妹妹,你這是乾什麼,這藥單不許醫官翻看,你好歹關個門……”
醫官院辨證開方,有時換用新藥藥材不夠,須去禦藥院討用,所批藥材皆記錄在冊。但無特殊原因,醫官是不允隨意翻看的。
陸曈翻了幾頁,動作忽然一停,緊接著,抽出其中一張藥單,轉身就往外走,林丹青嚇了一跳:“哎,你擋擋……”
“院使現下在何處?”她問。
林丹青回答:“在他自己房中,今日不入宮,早晨還有醫官看見他了,你要做什麼?”
陸曈握緊藥單,神色隱現怒意。
“找他對質。”
……
書房外,崔岷正負手而立,看著太師府的下人將木箱搬進房中。
木箱沉重,箱蓋被打開,叫人一眼能看清裡頭放著的東西,多是些孤本畫籍,還有好硯紙墨。
這是太師府送來的謝禮。
並非金銀珠寶之類身外之物,此物風雅,恰可彰顯他清風簡正、高朗仁心之意,又能讓全醫官院的人瞧見太師府對崔岷的看重,比財帛金銀更重要。
路過醫官們偷偷議論,目光滿是羨慕。心腹笑著上前,低聲恭維:“恭喜院使,得太師大人看重。”
看重?
崔岷目色平淡望著眼前,眼中劃過一絲諷刺。
他這一月,日日苦熬,輾轉難眠,白日去戚家為戚玉台施診,夜裡在醫官院反複調整藥方。戚玉台消瘦,他也白了頭發,臨到頭來,就換來這麼一箱不痛不癢之物,幾句輕飄飄的感謝。
還要表現得深得榮耀,感恩戴德。
何其悲哀,何其可笑。
然而他入醫官院已二十年,平人之身走到此處已是不易,後起之秀紀珣虎視眈眈,當年依仗的顏妃又早已失勢,若非太師府站在身後,隻怕如今院使之位也坐不安穩。
並無選擇。
看了片刻,崔岷正要轉身回屋,忽然聽得一聲:“院使!”
回頭一看,陸曈自院外疾步走來。
她走得很快,聲音比之尋常略高一些,四周正看太師府酬禮的醫官們見狀,紛紛抬目朝她看來。
崔岷:“陸醫官……”
陸曈走到他麵前,一口打斷他的話:“崔院使,是否盜用了我的方子?”
此話一出,四周一片寂靜。
跟著趕來的林丹青大吃一驚,一時忘了開口。
崔岷眸色微動,望一望她,語氣依舊平靜:“陸醫官何出此言?”
“十幾日前,院使令我去書房,詢問我春試大方脈考卷最後一問中,所製新方。”
“考卷中藥方乃匆匆寫下,中有不足,院使問我如何彌補,我便依言告之。”
“而今,”她目光覷過院中正搬至門口的、裝滿了古籍文墨的木箱,冷冷開口:“戚家公子病退痊愈,太師府呈上謝禮。可這一切,皆由院使偷盜我藥方而起。”
“院使清正,貴為醫官院之首,怎能做出這等卑劣之事?”
四周一頓,隨即議論聲頓起。
崔岷去太師府給戚玉台行診一事,醫官院無人不知。
但具體戚玉台病情如何,醫案如何,除了崔岷本人,無人知曉。
如今陸曈驟然在此發難,當著眾人麵質問崔岷,難免惹人好奇。
圍觀醫官中忽然有人說話——
“陸醫官好大的臉,院使治好戚公子是院使的本事,與你有什麼關係?在這紅嘴白牙張口誣陷人,當真以為春試紅榜第一就了不起,以為誰都惦記著你那方子!”
陸曈側目,說話的是曹槐。
曹槐冷哼一聲。
自打幾月前他將金顯榮那攤爛差事甩給陸曈,自己又稱病回家後,便在家中做起陸曈被金顯榮折磨的美夢。誰知等來等去,一直沒等到陸曈倒黴的消息,醫官院一切風平浪靜,並無大事發生。
心中實在奇怪,待回到醫官院,曹槐找來相熟的醫官打聽陸曈的消息,卻得到一個晴天霹靂。
“陸醫官?她不是給金侍郎治腎囊癰麼?倒是治得挺好的,先前瞧見幾次金侍郎的下人給陸醫官送藥冊,畢恭畢敬,比先前對曹兄好多了。”
“陸醫官,還真是有兩下子!”
曹槐如遭雷擊。
陸曈竟真治好了金顯榮!
這也就罷了,更令人不安的是,他回到醫官院中後,崔院使一直沒分派彆的差事給他。雖然他自己並不是什麼勤勞之人,但這批新醫官入院,人人想要出頭,長時間坐冷板凳,吏目考核不過,入內禦醫便再無機會。
他把所有帳都算在陸曈頭上,奈何治好了金顯榮的陸曈在醫官院中已小有名氣,後來更有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在背後仗勢欺人,他也不敢貿然動手。
沒想到如今陸曈竟然主動找死。
一介平人,仗著有人撐腰便張狂至此,不知天高地厚。
他有心想再挑撥一下,將此事鬨大,最好鬨到無法收場,便作勢長喝:“誣陷朝廷官員,你可知該當何罪?”
陸曈眼如寒冰:“曹醫官張口誣陷,未免有失偏頗。”
“口說無憑,陸醫官有本事拿出證據。”
“我當然有證據。”
崔岷目光微微一震,垂在身後的手悄悄握緊。
陸曈抬手,麵前紙卷應聲而展,長長拖於麵前。
她道:“當日崔院使對下官說,春試所寫藥方,安魂魄,止驚悸。但若病人除此之外,惘然如狂癡,煩邪驚怕,言無準憑,此藥方藥效卻顯淺薄,或許使妄言妄見之症減輕,但神不守舍、心膽被驚之狀猶在。”
“所以下官在此藥方中,添幾味白及、胡麻、淡竹瀝、黃柏、柏實、血竭…”
陸曈一展手中藥冊。
“這是醫官院前幾日問禦藥院分撥的藥材單冊,其中正有白及、胡麻、淡竹瀝、黃柏、柏實、血竭幾味藥材。”
“我剛告訴院使藥方,院使隨後就用此藥,難道隻是偶然?”
她站著,臉色很冷:“院使是先以詢問醫經藥理為由,竊取藥方,隨後以此藥方治好戚家公子。”
“行醫過程中,不曾提過下官分毫。分明是要竊人之美,以為己力!”
最後一句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四周一靜,眾醫官麵麵相覷,隨即漸漸響起低聲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