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陸曈說的話乍一聽是有幾分道理,但僅憑一張藥方便指責院使剽竊,是否有點過於捕風捉影了?
崔岷抬手,壓下眾人低語,適才看向陸曈。
他盯著陸曈,半晌,開口道:“陸醫官,你說我剽竊你藥方,是為了治戚公子疾病?”
“不錯。”
崔岷下巴微揚,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瞬變得晦暗,“那你說,戚公子所患疾症,究竟是何?”
“春試大方脈一科中所寫藥方,本就是針對癡病癲疾之症,戚公子自然是癲……”
話音未落,一邊林丹青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目光一瞬驚駭。
不能說!
豐樂樓後,胭脂胡同流傳戚玉台妄言譫語,可太師府從未承認,隻說戚玉台是因火受驚,一時驚悸失了心神。
縱然整個盛京城,城中百姓皆私自議論,可皇城之中,誰又敢將太師之子瘋了的事拿到明麵上來說?
就算三皇子手下人馬,議論此事時尚要顧及場合,尤其如今戚玉台已痊愈,此事就更說不得!
陸曈掙開林丹青的手,林丹青對她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她便一時沒說話。
院中眾人似也知曉陸曈此言已是禁忌,一時都未開口。夏日近尾聲,烈陽越是毒辣,曬得眾人額上都滲出一層細汗,曬得簷下陰影裡的人神色越發陰沉。
“陸醫官。”
良久,崔岷開口。
他背著手,長衫在風中晃蕩,抬起眼皮睇一眼陸曈。
“我再問你一次,戚公子所患何疾?”
陸曈一時緘默,臉色漸漸難看。
他便展展袖,“其一,你所言春試藥方,乃對瘋癲妄言之症,去心竅惡血、褪風癇痰迷。”
“而戚公子所患疾病,乃因火場煙熏,留下胸痹不寐之症。氣虛血瘀,我為他施診,也多用疏肝解鬱、益氣升陽之藥材,與你說的癲症癇病並無半分關係。”
陸曈:“你……”
“其二,醫官院中醫官不可隨意調看禦藥院中發用藥單,你身為醫官,卻私自查看,已違背院中條令,理應受責。”
陸曈:“且不提下官有無違背規矩,藥單與藥方重合,院使應當如何解釋?”
崔岷從容道:“白及、胡麻、淡竹瀝、黃柏、柏實、血竭……都是常用藥材,藥單上尚有其他藥草,陸醫官隻單將這幾樣提出來,未免有失偏頗。”
“何況,”他話鋒一轉,“當日我隻問陸醫官春試藥方,因藥方有所差損,也為陸醫官行診時貿然寫下新方,行醫製藥理應謹慎,是為醫官院著想。至於陸醫官所言藥方……當日我並未聽過。”
陸曈目光一寒。
周圍的醫官們看向她目光霎時不同。
陸曈與崔岷間言談藥方之時,並無他人在場。然而一個是醫官院中高風承世、醫術博達的院使,一個是年輕衝動、連太醫局都沒進過獨自學醫的新進醫官,眾人總是更偏向前者一些。
曹槐麵露不屑,驟然開口:“陸醫官真是想出頭想瘋了,僅憑隨意猜想就妄圖汙蔑院使。也不瞧瞧院使是誰,院使當年能寫出《崔氏藥理》,醫道見識遠在你之上。”
“你口口聲聲說竊取,也過於自負了!”
一個平人醫女,寫出幾味方子便以為自己醫術天下第一,說些捕風捉影之事。是想往上爬想瘋了,拿張莫名其妙的藥單就能說人竊方,殊不知天下間方子本就都是由些常用藥材組成,隻要上頭所有,豈不是皆可為方?
簡直荒謬。
陸曈站在院中,眸中怒火衝天,獨自被指責,顯出幾分平日沒有的狼狽來。
曹槐趁勢開口:“院使,陸醫官先私自翻看禦藥院藥單,其罪第一,後對您汙蔑中傷,此為其二。此等失德之人,怎能留在醫官院敗壞名聲?還望院使按令嚴懲,以儆效尤——”
林丹青:“不可!院使,陸醫官也是一時心急。”她拉了一把陸曈的衣袖,壓低聲音道:“快認錯。”
陸曈冷著臉不肯開口。
崔岷居高臨下看著麵前人,女子站在刺眼日頭下,大熱的天無樹遮擋,臉色微微發紅,不知是氣的還是曬的,隻望著他的目光如有刻骨仇恨,攥著藥單的指節發白。
還是太年輕了,沉不住氣。
他漫不經心地想著,挺直近來因忙碌微躬的腰板,不疾不徐地開口。
“同事之人,不可不審查也。曹醫官說的對,陸醫官未經求證一味誤解我事小,將來若以此為憑,醫官院風氣必大亂也。”
“所謂惜草茅者耗禾穗,惠盜賊者傷良民。我雖看重陸醫官醫道天賦,卻也不能一味縱容。規矩既設,理應遵循。”
“來人,”他淡道,“減去陸醫官奉旨名冊,即日起,陸醫官暫停職三月,三月後,再做裁奪。”
林丹青一驚:“院使慎重!”
曹槐卻陡的大喜:“院使英明!我等可不想與這樣急功近利的小人為伍!”
醫官們悄聲議論,唯有陸曈執拗地盯著他,日頭下如一尊筆直塑像,僵硬不肯低頭。
“陸醫官,可有異議?”崔岷淡然望著她。
暫停職三月,卻沒說三月後可回到醫官院,或去或留,隻在崔岷一念之間而已。
陸曈定定看了他半晌,片刻後,緩緩低下頭顱,聲音忍耐。
“沒有。”
……
院中眾人漸漸散去,一場鬨劇就此落幕。
陸曈回到宿院,一言不發推門走了進去。
木櫃門全被打開,她把衣裳一件件疊好,裝在攤開的包袱皮裡,林丹青一腳跨進屋門,急急按住她收拾行囊的手。
“陸妹妹,”她急道,“你先彆急著走,此事並非全無轉圜,我同你再一起求求院使,停職可不是好玩的。”
陸曈手上動作一停,轉頭問:“你認為,我剛才在院中說的是假話?”
“這……”
林丹青語塞。
如果隻是僅憑相似藥方就要定崔岷剽竊之罪,未免太過勉強。何況雖然盛京上下議論戚玉台或得癲疾,但真相究竟是何並無人知。
癲疾又豈是那麼好治的?
如今的戚玉台,已在司禮府證實流言是假。
林丹青不解,陸曈平日也不是衝動之人,怎麼今日隻是聽到戚玉台痊愈的消息,就拿著一張藥方質問崔岷。
好歹也多湊點證據再說啊!
她勸道:“不論如何,你想用藥方證明院使剽竊一事是不可能的。”她壓低聲音,“彆說醫官院,就算戚家也不會承認戚玉台罹患癲疾。若被他們知道你當著眾人麵言說,事後恐怕會惹來麻煩。”
陸曈默然。
“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
她一副咬死也不肯低頭模樣,林丹青暗暗發急:“你就去服個軟,好漢不吃眼前虧,大不了先留下來,日後再慢慢找證據。”
“不必。”陸曈打斷她的話,低頭繼續收拾床上行囊,“你也不必為我奔走,費心進了醫官院,為我丟職不值得。”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她說,“我回西街坐館也是一樣,醫官院的俸銀也並不比醫館多多少。”
她說得堅決,林丹青也再勸不動,隻好坐在一邊,呆呆望著她收拾行囊的動作。
“這醫官院,我好不容易才找了個說得上話的人。你走了,夜裡零嘴都無人可分。”
她悵然,“難不成要我分給牆裡打洞的耗子精?你這一回去,一想到一人一鼠共處一屋還怪惡心的,也不知老鼠藥究竟起沒起效。”
窗外豔陽高照,宿院屋中明亮的一絲陰暗狹隙也無。
陸曈望了外頭的日頭一眼。
夏日的光照在窗前綠樹上,枝葉濃綠,一片繁密。可再過幾月,待到秋日,花盛不再,隻餘淒涼。
她收回目光。
“彆擔心。”
陸曈起身,走到木櫃前,把四隻瓷罐一一放進醫箱,又重新鎖上。
“不過死期將至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