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岷心中一緊。
那些流言他也聽過,傳言都說戚玉台瘋了。
“如今才止息不久,玉台再出事……”
戚清看向崔岷:“恐怕不妥。”
“下官一定儘快治好公子……”
“再過不久,天章台祭典,宮中大禮,皇城百官皆至。”
戚清緩緩開口,“我兒,需在人前。”
崔岷心中咯噔一下。
天章台祭禮至今,不到兩月時間。
這麼短的時間裡,戚玉台真的能恢複清醒?
他看向床榻。
戚玉台被按住良久,終於力竭,不再亂動,然一雙布滿血絲的眼仍驚悸看向屋中人,時而清醒時而發狂。
崔岷蜷了蜷手指。
他沒有一絲把握。
“我知此事為難。”
戚清悵然開口,“殫竭心力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
“崔院使也是有子女之人,應當更能與老夫感同身受。”
如同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崔岷再也說不出話來。
仁慈溫和的話。
卻是如此可怕的要挾。
若他治不好戚玉台……若他無法在八月十五祭典之日治好戚玉台,他的子女,或許將比現在的戚玉台還要淒慘。
戚清握著綢帕,低頭咳嗽幾聲,雪白綢帕上染上淡紅絲跡。
他抬手,身側管家忙將他扶著站起身來。
“崔院使,玉台,就交給你了。”
他在崔岷肩頭一拍,慢慢地去了,背影枯敗而老邁,似截古怪行走的僵木。
崔岷微佝著身,望著他遠去的身影,宛如身上什麼東西也隨著這枯敗的背影也一並流走,隻剩一具輕飄飄空殼。
身後傳來戚玉台拍手聲,伴隨驚怒吼叫。
“有狗!好大一條狗!會咬人的狗!救命,救命!”
崔岷閉了閉眼。
一刹間,隻覺遍體生寒。
……
夜色越來越濃,濃得看不見一粒星。天地好似變成了個巨大窟窿,沉沉要把一切吞沒。
就在這極致的黑暗以後,遠處的天邊卻漸漸亮了起來,長空出現一絲灰白,卻把暗色吹走一些。
崔岷出來時,已快要至卯時了。
戚玉台的婢女將他送至門口,崔岷與她囑咐幾句,才往門前馬車走去。
半個時辰前,戚玉台終於睡下。
人犯起癲疾來,原本孱弱的人力氣也會陡然增大。戚玉台雖不算強壯,到底年輕,發起瘋來不管不顧,又因太師公子的身份,屋中仆從皆不敢用力阻攔,不免被他打傷。
崔岷麵上也被他抓出一條血印。
他背著醫箱,上了門口等候的馬車,心腹見他麵上血痕,大吃一驚,詢問道:“院使,戚公子果然發病了?”
崔岷沉默。
豈止是發病,這一次戚玉台的症像,分明比上一次厲害許多。他用儘各種辦法,都無法使戚玉台平靜,若非最後戚玉台力竭困乏,終於睡下,不知還要折騰多久。
崔岷臉色難看至極,心腹便道:“戚公子症狀,先前分明已有好轉,突然犯病,可是再受刺激,以致失調?”
“不是。”
他也曾問過戚清,事關戚玉台的病,戚清不可能隱瞞,這些日子,戚玉台出行皆有人跟隨,並未出現任何異常。
“那就怪了,莫非是未曾好全?”
崔岷低著頭,眉眼陰仄。
他看過戚玉台的脈象,和從前確有不同。原先戚玉台雖犯癲疾,除了脈象細弱些,其他與尋常人無異。
如今戚玉台更似腦脈養失、髓海不充。是以無論他用何藥,行如何針刺,戚玉台都毫無反應。
這可如何是好?
崔岷萬分焦躁,忍不住舔了一下乾涸起皮的嘴唇。忙了一整夜,他甚至不曾坐下喝口水。
戚家已同他下了最後時日,大禮祭典時,戚玉台必須清醒地出現在眾人眼前。而如今他連頭緒都找不到,先前的方子對如今的戚玉台毫無效果,可是新方要如何做出……
新方……
腦中忽然閃過一個人影,崔岷眼睛一亮。
陸曈——
他並不是毫無退路,當初治好戚玉台時,為給自己備下後手,陸曈舉告自己剽竊醫方時,他也隻是僅僅將對方停職。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倘若戚玉台再度病發,至少還有一個人可用。
一語成讖。
他猛地掀開車簾,對車夫道:“去西街,仁心醫館。”
心腹驚訝:“院使是想……”
崔岷鬆手,車簾垂下。
車輪嚕嚕轉動,駛過盛京黑暗與白晝交界之處,心腹遲疑:“可陸曈被停職,心中一定對院使生怨,真的會答應給戚公子治病嗎?”
無人說話。
許久,崔岷開口:“我會說服她。”
陸曈是個天才。
但同樣隻是平人。
所以身為天才的紀珣可以在醫官院無所顧忌,陸曈卻要處處受人欺淩。隻要彆人想,就能輕而易舉將她發配南藥房,被色鬼侍郎占便宜,對咬傷的惡犬下跪。
一道身份,未來全然不同。
他可以給陸曈想要的,有天賦又不甘平凡、自恃才華的平人心中最向往的東西,他再清楚不過。隻要陸曈想,他甚至可以幫她坐上副院使之位。
更何況,還有太師府。
搭在膝頭的手漸漸攥緊,崔岷喃喃。
“……我能說服她。”
……
“沙沙——”
天剛蒙蒙亮時,西街就響起掃地聲。
起得早又愛潔的商販早早開了門,拿竹帚將門前灰塵掃淨,再潑上一盆清水,地麵被衝洗得乾乾淨淨,隻待日頭升起,這裡將會變得潔淨又清爽。
仁心醫館前,木門早已打開,裡鋪正對大門的牆上,掛著麵閃閃發亮的錦旗,一盞風燈擱在木櫃前,把昏暗清晨裝點得越發寧謐。
一輛馬車在李子樹下停了下來。
時候還早,西街大多數商戶門戶緊閉,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從馬車上跳下來兩個人,其中一人穿件褐色長袍,下了馬車後,打量一下四周,瞧見門前牌匾上寫得龍飛鳳舞的“仁心醫館”四字,頓了頓,朝鋪子走去。
門前被清水潑過,潤濕一片,崔岷提袍,以免袍角被汙塵沾濕,邁過石階,走進醫館。
醫館無人,左右兩間鋪麵打通,藥櫃很大,靠牆四麵擺得整整齊齊,桌上堆著幾冊醫籍,一隻風燈靜靜亮著,朦朧昏黃的光把藥鋪清晨暈染得昏暗無比。
“請問——”
崔岷提高聲音:“有人在嗎?”
並無人應。
他皺眉,又喊了兩聲。
忽地,從鋪子更深處,傳來一聲“哎”的應和聲,緊接著,像是有什麼重物在地上戳動,發出“咚咚”悶響,隨著這聲音走近,氈簾被掀起,從裡頭鑽出個人來。
這人一身粗布麻衣,滿頭花白頭發以布巾束起,杵著根拐杖,行走間一瘸一拐,似隻不夠靈活的田鼠,腳步都帶著絲蹣跚的快活,嘴上直道:“剛才在院裡收拾藥材,這位——”
他走近,整個人在燈色中漸漸清晰,熟悉的眼睛鼻子嘴巴,五官卻拚湊成一張陌生的臉,像是打算說些什麼,卻在看見崔岷的臉時瞬間啞然。
這是……
崔岷腦子一懵,一刹間,失聲叫了起來。
“苗良方!”
苗良方僵在原地。
天還未全亮,黑夜與白晝的分界尚且混沌看不清楚,那片濃重白霧似要包裹萬物,風燈裡,暗沉黃光卻像是要照亮一切,冷冰冰的,把二人麵上每一絲怔忪與驚惶都照得無所遁形。
一片凝滯裡,又有人的聲音響了起來。
“苗先生。”
氈簾被人掀起,陸曈從後院走了出來。
看見崔岷,女子目色一怔,似是也意外他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不過很快,她就平靜下來,把手中簸箕裝著的草藥往桌上一放。
“崔院使。”
陸曈繞過裡鋪小幾,款款走到他身前站定,溫聲開口。
“你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