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取而代之(1 / 2)

燈花笑 千山茶客 12493 字 8個月前

四麵一片寂靜。

崔岷死死盯著風燈前的臉

那張臉……那張臉仍是記憶中的模樣,卻又與記憶中全然不同。

烏發生出花白,光潔皮膚布滿褶皺,胡須不知何時已長長了,堆在下巴,即便梳理也顯得淩亂無章。

這張臉應當過得不好,滿載風霜滄桑,微蜷的腿邊支撐一截掉了皮的拐杖,衣裳也是粗糲麻布。

這張臉又似過得很好,眉眼間不見鬱氣沉沉,方才從氈簾後傳來的應和聲盈滿快樂,縱是此刻相見,麵上也隻有怔忪,不見憤懣。

他僵在原地。

這是他昔日的摯友——

苗良方。

心腹在馬車下等候,崔岷聽見自己的聲音,飄渺得不甚真切。

“……你為何在這裡?”

苗良方張了張嘴,陸曈已自然地接過話頭:“他當然在這裡,苗先生是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

“坐館大夫?”

崔岷隻覺荒謬。

“他是罪臣,怎麼能坐館?”

“為何不能?”

陸曈微微笑著,語氣依然平和,“當年苗先生被趕出醫官院,醫官院對他的懲罰這一條裡,可從不曾說過將來不可再度行醫。”

崔岷一頓。

是沒有說過。

可是……

怎麼會呢?

十多年前,苗良方被趕出醫官院,他也曾令人暗中打聽對方的消息。

曾紅極一時、春風得意的天才醫官在跌入穀底時,並未有任何奇跡發生。苗良方也曾求過往日好友,但一介得罪了人的平人醫官,又有罪名加深,沒人會冒著風險拉他一把。

他就如一棵不小心闖入貴人花圃的雜苗,輕描淡寫間,就被人除去了。

崔岷知道後來的苗良方過得落魄,酗酒、瘸腿、整日渾渾噩噩度日,與叫花子混在一處,漸漸的也就不在意此人了。

他沒有趕儘殺絕,仍留對方一條生路,是看在當年二人同在藥鋪打雜的昔日情分。他希望苗良方活著,但不要活得太好,如無數忙忙碌碌庸人一般,漸漸化作一顆腐舊塵埃。

許多年過去了,崔岷再也沒見過苗良方,他以為對方早已湮滅在殘酷世情中,或許是死了。“苗良方”這個名字,隻偶爾在他午夜不寐的某個瞬間突然驚現,如一個虛假的幻覺,漸漸被他拋之腦後。

未曾想他會突然出現在眼前。

沒有墮落,沒有消沉,男人看上去發福平庸,卻比多年前尚年輕時更加平和。

“你……”

苗良方回過神來,像是也從方才的怔忪中驚醒,往日恩怨且不必說,他隻下意識往前一步,盯著崔岷冷冷開口:“你來乾什麼?”

“崔院使是來找我的。”陸曈道。

“不錯,我來——”

崔岷忽然一頓,再次看向麵前二人。

裡鋪風燈昏暗,那點微弱的光卻把二人麵上細微神情照得格外清楚。

苗良方站在陸曈前麵,是一個庇護的姿勢,二人間言談神情皆是親近,似是熟悉之人。

突然間,一個荒謬的念頭浮上心頭。

“……你們是一夥的?”

苗良方一怔,不明所以。

陸曈卻含笑不言。

崔岷駭然後退兩步。

陸曈與苗良方二人看上去分明是舊識,可這二人是何時認識的?

是這幾日陸曈被停職回西街之時,是前些日子黃茅崗陸曈受傷之時,還是陸曈剛進醫官院之時?

他沒將西街放在眼裡,仁心醫館更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破落醫館,他隻知道裡麵有個坐館老大夫頂替了陸曈的位置,但從沒人告訴過他那個坐館大夫是誰?

崔岷看向苗良方:“你何時開始在這裡坐館?”

陸曈代替苗良方回答:“春試之前就在了。”她問:“崔院使怎麼會突然前來,莫非……戚公子又發病了?”

聞言,崔岷臉色陡變。

她竟然猜到了!

不對,或許不是猜到,而是……

陸曈是苗良方的人,就絕不可能毫無目的進醫官院,苗良方與他宿有冤仇,唯一的可能,陸曈進醫官院,就是為了替苗良方向自己複仇。

春試中的十幅方子、書房裡看似認真的指出錯漏,那毫無根據的、欲蓋彌彰的指證……

原來都隻是她精心布好的一出局……

他早已身在其中!

一陣惡寒從心底驟然生出,昨日疲憊一夜的身軀搖搖欲墜,而他的腦袋痛得仿佛要裂開。崔岷睜大眼睛,布滿細細血絲的眼球瘮人,使得那張素日溫和的臉看上去有幾分猙獰。

“你是故意的?”

“你是故意留下有問題的方子誘我上鉤,就是早已料到今日!”

他恍然大悟。

為何戚玉台的病明明已接近痊愈,又陡然重發。為何原來不曾出現的脈象,如今統統出現。他找不到一絲頭緒,連治病都尋不出方向,隻因這一切本就是陸曈留下的陷阱。

他中計了!

苗良方皺眉:“你在說什麼?”

陸曈卻從苗良方身後往前走了幾步,望著他失笑。

“是不是故意,很重要嗎?將彆人所有之物據為己有,遲早有一日會付出代價。”

她黑亮的眸凝視著崔岷,目光裡似含無限譏誚。

“崔院使,就算春試考卷上的藥方有問題,就算在你藥室中,我所言材料有所錯漏,隻要你不曾生出覬覦之心,甚至隻要在做這件事時,順帶提一提我的名字,今日便不會落到如此被動下場。”

“這麼多年,還是隻會同一招。看來——”

“你不僅卑劣,而且愚蠢。”

平淡的話,卻如悶鼓雷擊,重重捶在崔岷心頭。

他幾乎要踉蹌一下。

昔日友人站在裡鋪裡,他不知道苗良方究竟知道多少,亦或是此事本就由他一手造成,隻是本能地不願在苗良方麵前丟臉,崔岷咬牙,看向陸曈,壓低聲音道:“陸曈,你為了對付我,為了報複當年之事,竟敢對太師公子動手,你完了,他也跑不了。”

陸曈與苗良方是衝著自己而來,卻把戚玉台作為這場局中棋子,那可是太師府唯一嫡子!

竟被一低賤平人玩弄於鼓掌之中,戚家豈能善罷甘休?

“戚家絕不會放過你們……”

“你這是找死!”

“這與我何乾?”陸曈驚訝,“方子是崔院使親自研製,這一點,當初當著醫官院眾醫官停職時,就已是塵埃落定的事實。”

她微笑:“院使身為醫官院之首,總不能一出問題,就往旁人身上撂擔子。”

崔岷心頭一悶。

當時滿院目睹的眾醫官,如今倒成了人證。

她根本早已算好一切!

怒到極致,崔岷反而平靜下來,對著陸曈,語氣終是忍不住軟了幾分。

“陸曈,要怎麼做,你才願意補上方子中錯漏?”

他已沒有彆的路可走,若戚玉台不能在祭典前恢複清醒,戚家會拿他妻兒要挾……

女子歪頭看著他,似在認真思索。

片刻後,她點頭,聲音爽快:“隻要崔院使現在向天下人說明,當年所書《崔氏藥理》,乃竊取自前院使醫方手劄《苗氏良方》所著,且承認當年陷害前副院使之罪,告訴大梁所有人,你就是個沽名釣譽的騙子……”

“我就放過你。”

此話一出,苗良方神色一頓,並無驚喜。

崔岷卻臉色鐵青。

她果然還是為了苗良方一事而來!

“不可能。”崔岷斷然開口,拒絕的同時,心中又浮起一絲荒謬。

這女子十分年輕,遇事冷靜,從前他覺得她是沒有背景的紀珣,亦或是更懂審時度勢的苗良方,如今看來,她與他們二人都不同。

崔岷在醫官院呆了二十年,從一個藥鋪小夥計到如今院使,他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處處受人欺淩的低賤窮人,自詡對人心中欲望了如指掌,尤其是這樣無權無勢的普通人,唯獨對陸曈,他處處看不透。

說她清高,卻在裴雲暎和紀珣二人間盤旋糾纏,說她貪婪,卻不自量力地與太師府作對。

“你到底想要乾什麼?”

他強撐著,努力不讓自己在對方麵前一敗塗地,想要阻止她這粗暴的、近乎同歸於儘的複仇。

“戚玉台的病情,全盛京人都不知道。”他微微喘了口氣,“你知道了他的秘密,你以為你能活得了嗎?”

就算報複了自己,陸曈也會被太師府解決的,她到底明不明白?

陸曈牽了牽唇,仿佛被他的話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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