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院使,你不是活下來了嗎?”
崔岷一怔:“你說什麼?”
空曠長街,遠處的天漸漸白了一線,那一線愈來越亮,愈來愈大,暗色一點點褪去,淡薄白霧裡,擁出一絲日頭金光。有“沙沙”竹帚掃地的聲音響起。
裡鋪也被這點日頭染亮,不再如方才一般昏暗了。
陸曈微微一笑。
“崔院使忘了一件事。太師府需要一個治病大夫,你與我同出身平人,誰去都一樣。”
“我當然不會死。”
她望著他眼睛,輕言細語地開口。
“因為我要將你……”
“取而代之——”
……
天色全然大亮,街口潑下的清水已被清晨的熱氣蒸開,照著一點日頭的金色。
陸曈走到裡鋪前,把風燈滅掉了。
苗良方呆呆坐在凳子上,門前的李子樹下,已沒有了馬車的影子。
崔岷二人已離開了。
他離開前很是狼狽,仿佛被陸曈揭開某個最為懼怕的現實,宛如窮途末路的困獸叫囂。
“我能治好他,這世上並非隻有你們能製出新方。”他冷笑著,視線掠過苗良方時,有莫須有的痛憤與不堪,“戚家不會對你們留情。”
他逃也似地奔向那輛馬車,匆匆離去,宛如逃離無法麵對的泥沼。
門外靜悄悄的,時候還早,街上沒幾個行人經過,阿城和杜長卿還沒過來,銀箏在後院廚房熬粥。
“小陸。”苗良方茫然開口,“剛才,真是崔岷過來了?”
陸曈:“是。”
“噢。”
老先生更茫然了,過了一會兒,輕聲喃喃:“我快不認識他了。”
時日已過去了太久。
十多年來,他在雜亂茅草屋地上醉酒得倒地不起,灶下米袋窘迫得再也倒不出一粒米,一到陰雨天腿骨傷痕隱隱作痛時——
崔岷那張臉總是分外清晰。
他以為他會永遠記住這個將自己害到如今境地的仇人,然而當今日崔岷真正出現在他麵前時,他第一個反應竟是,崔岷看上去如此陌生,與過去全然不同。
至於那些仇恨、那些委屈不甘,在看到對方的這一刻,竟沒有他想象中濃烈。他像看一件陳舊疤痕,雖然偶爾隱隱作痛,但已不再停留。
已是過去的事了。
比起這個,眼下他更擔心另一件事——
“小陸。”苗良方忙忙問道:“剛才崔岷說的是什麼意思,你故意留下有問題的方子,誘崔岷拿有問題的方子給太師兒子治病?”
“你膽子太大了!”苗良方急紅了臉。
戚家是什麼人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是曾想過陸曈能為自己拿回公道,但也不是這樣的法子。
這法子雖能製住崔岷,卻會將太師府一並牽扯進來。
戚清絕不會容忍自己的兒子成為陸曈與崔岷間較量的棋子。
沒人能承接得住太師府的怒火。
“苗先生,”陸曈道:“藥方是在我春試考卷中寫下,春試時,我尚未進醫官院,連太師府有什麼人都不清楚,如何能知道將來戚家公子會犯病呢,還恰好犯的是癲疾?”
苗良方一愣。
這倒也是。
畢竟陸曈在進入醫官院後,有一次旬休時還回來特意向他求證,說明陸曈是進入醫官院後才可能窺出一點事實。
“你是說,這是意外?”
“不錯,先生也知道。我的新藥方一向不夠穩妥。沒想到戚家公子會突然發病,崔岷竟膽大包天直接竊取,連藥方中不足也不曾發現,才會自作自受。”
苗良方仍舊疑惑:“那他怎麼一口咬定是你動手腳?”
陸曈坦然:“喪家之犬,胡亂攀咬,也是自然。”
苗良方聽完,雖覺她說得有道理,但心頭仍有些古怪。
“先生放心,我又對戚家並不了解,怎麼可能提前做局?是他自己虧心事做得太多,業力回報而已。”
“可是小陸,”苗良方擔憂,“如果戚公子一直不好,崔岷繼續發瘋,會不會連累到你?”
“不會。”
她淡淡開口:“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惡者,天報之以禍。”
“崔岷為惡多年,是該大禍臨頭了。”
……
天色大亮,今日依舊是個晴天。
太師府中,有人坐在窗前。
有人從門外匆匆進門,低聲地稟:“大人,今日清晨,崔院使從府中離開,並未回醫官院,一路去了西街。”
“西街?”
戚清端起桌上茶盞,“去西街作何?”
“跟著他的人見他停在西街仁心醫館前,與先前趕出醫官院的陸曈說了幾句話。怕打草驚蛇,跟的人未敢靠近,不知說的是什麼。”
戚清蹙額。
他知道陸曈。
先是與裴雲暎揪扯不清,使得戚華楹傷懷落淚,後黃茅崗上搏殺擒虎,讓戚玉台也因此丟臉……
他其實並不在意陸曈做什麼,一個無依無靠的平人醫官,隻要戚家想,隨時能將她拿捏在掌心。
之所以對她不動手,是因為其中摻合到裴雲暎。
三皇子如今正試圖拉攏裴雲暎,梁明帝也默許,元貞已經開始著急了。
陸曈,隻是殿前司表明態度的一顆棋子,代表裴雲暎的意願。
裴雲暎已決定支持元堯。
下人道:“崔院使或許是想讓陸曈回到醫官院,一同醫治少爺?畢竟,先前陸曈被停職,是因為舉告崔院使剽竊給少爺的藥方。”
茶盞湊至唇邊,戚清低頭呷飲一口,“是啊。”
“大人,如果她說的是真的……”
戚清沒說話。
如果陸曈說的是真的,崔岷真剽竊了她的藥方,如今戚玉台的病症,或許隻有陸曈能最快對症下藥。
“還有一事……”
“說。”
“跟去的人說,仁心醫館新雇的坐館大夫看起來有幾分眼熟,長得神似醫官院前副院使苗良方。”
“後來打聽了一下,坐館大夫的確姓苗。”
苗良方。
這名字太過久遠,戚清沉默思索良久,才漸漸拚湊出一個模糊的印象。
“姓苗?”
“是的。”
他記得那個被趕出醫官院的副院使,一度曾深得宮中貴人們喜愛,一介平人春風得意,在宮中不懂順應時勢,其下場可想而知。
沒記錯的話,苗良方和崔岷是一同進醫官院的。
戚清目光動了動。
陸曈,來自西街仁心醫館,如今苗良方,也在仁心醫館坐館。
苗良方與崔岷間過去曾有舊怨。
陸曈以平人之身進入醫官院。
似是原先混沌模糊的雲霧一刹被吹開,所有一切恍然分明,戚清放下茶盞,忍不住笑起來。
他笑得很沉,仿佛發現了什麼新的秘密,笑得眼角皺紋越發深刻,目色卻如冷箭,罩著一層灰翳的陰影。
原來如此。
原是有備而來。
“平人醫官,竟敢拿玉台做鬥法工具。”
他拿起桌上脫下佛珠,在手中慢慢撚動,語氣竟有幾分激賞:“實在膽色過人。”
窗外日色晴好,屋中一片沉默。
“備車吧。”
下人一愣:“大人是想……”
老者站起身,一雙渾濁的老眼陰沉,麵上卻露出藹然的微笑。
“去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