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玉台做了一個夢。
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紛繁零碎,嘈雜喧囂。前一刻是莽明鄉上掛著鳥籠的草屋,下一刻就成豐樂樓間洶湧大火。飛灰蔽天中他看見一張蒼老的臉,眼鼻流血,一個癡癡呆呆的傻子含笑望著他,肩上畫眉啁啾清脆。
他惶然奔逃,卻被一扇上了鎖的門阻攔,回頭,豐樂樓驚蟄房中,畫上美人垂淚,冷冷看著他。
“啊——”
戚玉台猛地睜眼,一下子從榻上坐起身來。
耳畔響起匆忙腳步聲,緊接著,有仆從婢女的聲音傳來:“少爺?”
戚玉台驚懼看向四周。
金縷席上,白玉蘭如意雲紋被皺成一團,遠處桌台上,香爐散發靈犀香熟悉香氣,他恍惚一瞬,緩慢明白過來。
這是在他自己的屋裡。
剛剛是做了一個夢?
“我什麼時候睡著的?”他掀開被子,邊揉額心邊問身側人。
婢女愣了一下,緊接著,麵上頓時流露驚喜之色:“少爺醒了?”
她回頭,朝著院中喊道:“快去告訴老爺,少爺醒了——”
戚玉台皺起眉,甩了甩頭,隻覺腦子沉重不已,宛如幾個日夜不曾眠休,昏沉得要命。
再一回想,竟已想不起自己是什麼時候上的榻,睡前又做了什麼了。
正揉按顳部,忽聞門外有人說話:“戚公子醒了?”
這聲音十分熟悉,戚玉台一愣。
他抬頭,就見門外站著一女子,一身淡藍衣袍,眉眼秀致,捧著一碗湯藥邁步走了進來。
戚玉台頓住,隨即指著麵前人失聲喊道:“陸曈!”
他問:“你怎麼在這?”
陸曈為何會出現在他房中?
女醫官把手中藥碗放到一邊桌上,望著他開口:“戚公子,是太師大人讓我來的。”
“我爹?”
戚玉台狐疑看向身邊人:“什麼意思?”
婢女低著頭解釋:“公子,前些日子,您又犯病了,老爺令人請來陸醫官為您施診。”
他犯病了?
戚玉台茫然,這是何時的事?然而一細想,驟覺如有人拿一根細細長針於他腦海翻攪,令他頭疼欲裂。
戚玉台打起精神,望著麵前人冷笑:“笑話,我的病一向交由崔岷。不過一介翰林醫官院醫官,還不夠格為我施診。崔岷呢?讓他滾過來!”
婢女將頭埋得更低:“少爺,崔院使出事了。”
“出事?”戚玉台皺眉,“出什麼事了?”
他還要再問,門外忽而傳來一聲“玉台”。
戚玉台朝前看去,管家扶著戚清走進屋來。
老太師向來整潔的衣袍微皺,邊走邊咳嗽,大約是聽到兒子清醒後第一時間趕來,戚玉台叫了一聲“父親”,戚清眉眼頓時舒展開來。
管家扶著戚清上前,陸曈避開在一邊,戚清到了榻前,灰白雙眼將戚玉台細細打量一番,半晌,道:“你醒了?”
戚玉台“嗯”了一聲,迫不及待看向陸曈:“父親,崔岷到底出了何事?為何要讓她來給我施診,先前黃茅崗,擒虎就是死在這個女人手中——”
“玉台。”
戚清聲音平靜,戚玉台剩下的話便堵在胸口,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老太師卻轉而望向陸曈。
“陸醫官,”他道:“多謝你照顧我兒,這幾日你辛苦了,來人,帶陸醫官下去歇息。”
這是要留他們父子二人說話了。
陸曈頷首,隨屋中婢女離開,門被關上了。
戚玉台坐在榻邊,眼睜睜看著陸曈退出房間,終是不平開口:“父親,這賤人和裴雲暎糾纏不休,害得妹妹傷心,當眾羞辱我戚家臉麵,你怎麼能這麼客氣對她,這不是打戚家的臉嗎?”
他眉眼狂躁,戚清眉頭微皺。
“你病剛好,”戚清道:“要靜心養護。”
“我根本沒病。父親,”戚玉台道:“為什麼崔岷不在?”
“日後都由她為你施診。”戚清並不理會他,“天章台祭典,你不能出半點差錯。”
“父親!我根本沒病!”戚玉台提高聲音。
屋中靜寂一瞬。
下人們低著頭,無人敢開口。
對上戚清平靜的眼神,戚玉台瑟縮一下,放緩了聲調:“父親,我真的沒病,崔岷不是說了嗎?我隻是受驚……”
他的話在戚清的沉默裡漸漸低去。
戚玉台攥緊手下被褥。
他不覺得自己有病。
他不記得自己犯病時做過什麼,總歸醒來時除了頭昏些,全身並無不適。但他也清楚,父親一向注重戚家名聲,先前豐樂樓一事,外頭流言已讓父親不虞,這一次再度犯病,父親心中一定對他十分失望。
許是他大病初愈,臉色格外蒼白令人擔心,戚清看著他片刻,終是鬆了口,道:“你病好後,她任你處置。”
戚玉台一怔,陡然欣喜:“真的?”
戚清一向管著他所有事,其實先前他就想對陸曈出手了,也是顧及著父親拖延,後來撞上豐樂樓……
“明日去趟司禮府,之後就在府裡休養。”戚清又咳嗽幾聲,“祭典之前,彆再亂跑了。”
戚清竟沒有責備自己,雖語氣平淡,但也算關切,戚玉台受寵若驚地應了,又與戚清說了幾句,管家扶著戚清離開了,戚玉台獨自一人坐在榻上。
頭仍昏沉著,他看向周圍,屋中的古董花瓶似乎都收了起來,閣架上空空如也,貼身侍女是個麵生的,戚玉台仔細回想了一會兒,不太確定自己有沒有又砸死婢女,索性坐在榻上發呆。
有人走了進來,道:“戚公子記得喝藥。”說著,一碗藥遞到戚玉台跟前。
戚玉台掀起眼皮,見陸曈又走了進來。
她雙手捧著碗,褐色湯藥就在眼底,戚玉台沒接,隻看了她一眼,費解地開口:“你是怎麼說服我爹的?”
戚清不曾告訴他崔岷的事,但就算崔岷出事,明知此女包藏禍心,害得他之前丟了臉麵,父親竟還讓她來給自己施診,戚玉台怎麼也不明白。
“是戚大人親自找的下官。”陸曈道。
父親主動找的她?
戚玉台眉頭一皺,越發不明白戚清此舉何意。
女子低眉順眼地站在自己眼前,想到戚清方才承諾自己的話,戚玉台看了一眼她手中湯藥:“這裡麵不會有毒吧?”
“戚公子說笑。”
“諒你也不敢。”戚玉台哂笑,旋即打量她一下,嘴角忽而惡意地一勾:“既然如此,那就勞煩陸醫官喂我一下。”
陸曈看向他。
戚玉台笑得輕蔑。
醫官又如何,進了太師府,也就是戚家的一條狗,和崔岷一樣。
任人驅勞。
沉默片刻,陸曈垂下眼睛,端起藥碗,拿起湯勺湊至戚玉台唇邊。
戚玉台笑容越發舒心。
她的指尖碰上戚玉台的臉,冰涼不似活人,然而出人意料的,湯藥竟並不太苦,比之先前崔岷所熬煎之藥,清爽甘甜許多,不知是不是錯覺,其中清甜芳香,竟和先前司禮府中點燃的“池塘春草夢”有幾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