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他將一碗藥喝完。
陸曈放下空碗,戚玉台眯眼看著她。
她轉身收拾桌上殘藥,依然是一副平平淡淡的神情,好似並未將方才那點折辱放在心上。
戚玉台瞧著她平靜模樣,心底忽地又攛出團火。
“上回在黃茅崗寧死不跪,我還以為陸醫官多清高,沒想到還能見到陸醫官這麼低三下四的一麵。”
戚玉台諷刺:“怎麼,你那位好情郎裴雲暎呢?讓你來伺候我,要是他也看見你低眉順眼地伺候彆的男人,不知還會不會要你。”
“醫者治病,天經地義,戚公子慎言。”
明晃晃的日頭從窗外滲進來,陸曈站在窗下的陰影裡,半垂著眼,動作不疾不徐,並不接他話頭,隻低著頭道:“戚公子記得每日按時服藥,不要過多走動,多在府中休養。戚大人叮囑過,漸近立秋,被褥不可過薄,屋中熏香時時更換,戌時前務必就寢,飯食清淡……”
她一連說了許多,一口一個“戚大人”,令戚玉台越發心煩,冷冷道:“每日藥不是你來做嗎?”又看一眼門口邊上矮榻,神色玩味,“你都與我共處一屋了。”
“先前戚公子病急,下官留在府上為戚公子治病,如今戚公子已醒,病情亦有好轉,戚大人準允下官歸家。日後每隔一日登門為戚公子號脈施診。”
戚玉台臉色一沉。
他原本還想好好折磨陸曈的。
陸曈退後一步,抱著收拾好的藥托對他頷首,“戚公子大病初愈,切記靜心養護,先前病中戚大人對公子事無巨細關心,戚公子切勿辜負戚大人一片愛子之心。”
言畢,對戚玉台施了一禮,低頭退了出去。
戚玉台本就心煩,陸曈不說此話還好,一說,再看屋中新換的床褥、麵生的婢女,連同桌上燃燒的靈犀香都不順眼起來。
父親本就管束嚴厲,如今被拘在府裡,恐怕更無自由可言。
那一點狂躁如同火星般越燎越大,頃刻間熊熊騰燒,卻無處可消解,他便將這點飲恨發泄到方才離開的那個影子身上。
“賤人。”他說。
“祭典之後,看我怎麼折磨你。”
……
陸曈背著醫箱,離開了太師府。
甫一邁出太師府大門,天地陡然寬闊許多。清爽長風吹拂在臉上,將幾日來的滯悶黏膩一掃而光,連胸腔中令人作嘔的惡心也散去不少。
她登上馬車,徑自回了西街。銀箏幾人見她回來,皆是十分高興。
“戚家那兒子病好了?”
苗良方拉她到一邊,偷偷詢問。
陸曈點了點頭。
苗良方便長鬆了口氣:“菩薩保佑,我還擔心出什麼事了。”
苗良方一直很擔心陸曈。
與崔岷最後見的一麵,崔岷的話總讓苗良方心中不安。戚玉台犯病,崔岷這個節骨眼下獄,陸曈頂上,可瘋病向來難治,這是個燙手山芋,一個不小心,得不償失。
杜長卿擠過來,仔細端詳她片刻:“人都憔悴了,嘖,我就說那富貴人家不是什麼好東西,把人當牲口使不是?瞧瞧這眼睛底下,黑得跟塗了墨般……給了你幾個銀子啊?得加錢!”
“錢錢錢,東家就知道錢,沒見著姑娘累成什麼樣了。”銀箏推著陸曈進小院,“我去給姑娘放沐浴水,這幾日在太師府瞧著都沒休息好過,回來了就好,正好歇息幾日。”
熱水很快燒好,陸曈換了衣裳,躺在木桶間,騰騰熱氣模糊眼前,卻讓連日來的疲累減輕了一些。
銀箏捧著乾淨衣裳進來,將乾淨衣裳掛在屏風上。
“姑娘,”她在屏風後的小幾前坐下,邊撿起沒做完的針線邊小聲道:“戚公子真的好了嗎?”
陸曈“嗯”了一聲。
銀箏有些不解。
陸曈進京,就是為了向戚家複仇,如今仇人近在眼前,陸曈卻把戚玉台治好了。
她不明白。
銀箏想問,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就算問了陸曈也不會說,陸曈一向隻默默做自己的事,從不為外人知曉。
想了想,她便說起另一件事:“姑娘,再過幾日就是七夕了。苗先生新做了藥茶,女子是補血養氣,男子是壯陽強腎,放同一隻草籃裡售賣。我看盛京醫行裡許多醫館都這麼做,杜掌櫃說咱們也學學。”
“就是草籃看著太過粗糙,我想著。做條彩色絲絛掛上去,反正七夕女子也興做絛子送給心上人嘛。”銀箏把手中一串絲絛舉得高高的給陸曈看,“姑娘看,瞧著是不是沒那麼單調了?”
陸曈望過去。
花花綠綠的絲絛在銀箏手裡仿若各色花環,煞是好看,便點頭道:“好看。”
“我也覺得好看,晚些姑娘想學,我教你。”銀箏笑道:“一點不難,打一條合適的掛在腰間,配裙子穿正好看。”
陸曈剛要點頭,忽而想起什麼:“七夕不是初七嗎?”
“是啊,怎麼了?”
“那天我有事要出門。”
銀箏一愣:“姑娘出去做什麼?”
又試探地看向陸曈,“是和什麼人過節嗎?”
“不是。”陸曈答,“是給人祝壽。”
七月初七,七夕節是裴雲姝生辰,上回在醫官院裴雲暎來時曾說過。
她差點將這件事給忘了。
……
裴府裡,裴雲姝正把幾件衣裳往裴雲暎身前比劃。
裴雲暎站著,臉上已有些微微不耐,寶珠坐在矮榻上,手裡抱著個金蛺蝶,看著二人“咯咯”直笑。
“連寶珠都看不下去了,”裴雲暎抬手,撥開裴雲姝比劃在自己身前的衣裳,旋身在矮榻上坐下,一把抱起寶珠,以躲避裴雲姝接下來的忙碌。
“姐姐,你做這麼多新衣,不如做麵新櫃子。”
裴雲姝鬆手,斜睨著他:“哦?我做這麼多新衣,你日日穿公服,我還以為你瞧不上,都給我扔了呢。”
“又汙蔑我。”裴雲暎笑了一下,“宮裡當差自然穿公服,平日休沐,我不是也穿過嘛。”
“穿穿穿,反正我是一次也沒見過!”裴雲姝瞪他,“起來!後日我生辰,你必須挑件稱心的穿上。”
裴雲暎巋然不動:“是你生辰又不是我生辰,我打扮那麼光鮮做什麼。”
“後日陸姑娘也要來,你穿件公服,彆人還以為在公差呢。”
聞言,裴雲暎目色微動,但仍坐著不願起,慢條斯理道:“陸大夫又不是以貌取人之人,而且,”他頓了頓,“我長得也不難看,何須衣物增輝。”
裴雲姝見他如此,歎了口氣,放下手中摞成山的衣物,在裴雲暎對麵圓桌坐了下來。
“阿暎啊,”裴雲姝語重心長地開口,“姐姐不是傻子,你對陸姑娘什麼心思,我還瞧不出來?”
“知道你自小被人捧著,凡事若無完全把握不會開口。可情之一事本就毫無道理,你的心並非由你控製。若你想如處理公務一般解決自己的心,那是絕無可能。”
她道:“你若對陸姑娘有意,就要實實在在表現出來,問她喜歡什麼,就送她什麼,常帶她出去逛逛,逗她開心。皇城裡當差多累,你自己比旁人更清楚,她一介普通人,隻會更加不易。”
裴雲暎漫不經心聽著,將被寶珠攥住的發梢從寶珠手裡奪回來,寶珠樂嗬嗬地舉著金蛺蝶,往他腦袋上放。
裴雲姝便又道:“何況,陸姑娘還有個不知是真是假的未婚夫……”
說到此處,驀然看向裴雲暎:“阿暎,後日我生辰,不如我幫你問問陸姑娘可有心儀之人?”
裴雲暎無言:“不要。”
“這也不做那也不做。”裴雲姝來了氣,“我可聽段小宴說了,陸姑娘在你們殿帥府中極受歡迎,也是,這樣好看心善、聰明伶俐的姑娘,若我有兒子,也想為自家兒子相看。哪輪得到你……”
她說了半晌,見這人仍是不甚在意的模樣,氣得把衣裳往桌上一推:“該說的都說了,什麼都不聽,將來彆後悔!”言罷,一把抱回寶珠,怒道:“咱們走,彆搭理他。”
裴雲暎:“……”
屋中恢複安靜。
青年低頭,撿起寶珠方才留在榻邊的金蛺蝶。
蝶翼熠熠華麗,在他指尖綻放。似他黑眸裡微弱星火,漂亮得滿室生光。
他垂眸看了一會兒,合掌將蛺蝶捏於掌心,淡淡笑起來。,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