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阿暎每日忙公務,府裡就這些人,難免冷清些,難得熱鬨。”
段小宴立刻順杆子往上爬,義正嚴辭開口,“真的嗎?雲暎哥太不應該了,怎麼能為公務冷落家人。姐,你要是不嫌棄,日後我經常上你這兒吃飯,你家廚子飯做得真好吃,比遇仙樓裡飯菜還好呢……哎喲,”他跳起來:“逐風哥你踢我乾嘛?”
蕭逐風麵無表情:“無心的,抱歉。”
裴雲姝被他逗樂:“行啊,你若得了空,可以多來這裡吃飯。寶珠很喜歡你。”
段小宴便得意起來,不過很快,得意變為沮喪,“不過話說起來,也勿怪雲暎哥,這些日子還好,估計之後更有得忙。”
“怎麼了?”裴雲姝問。
“歧水有亂軍,蘇南有蝗災,聽說蝗災死了不少人,已有瘟疫漸起。”
“瘟疫?”裴雲姝一怔,隨即看向陸曈,“若生瘟疫,醫官院會派醫官前去隨行治理。陸醫官……”
“陸醫官應當不會去吧,”段小宴撓頭,“隨行醫官都是經驗豐富的老醫官,沒聽說新進醫官是去的,沒什麼經驗,去了也應付不來。”
“原來如此,”裴雲姝點頭,忽而又想起陸曈是蘇南人,唯恐此事惹她傷懷,忙生硬岔開話頭:“朝堂之事,朝堂外的人也左右不來。難得今日熱鬨,等下用完飯,便出去走走吧。”
“陸醫官,”她笑著喚陸曈,“潘樓那邊,有乞巧市,專賣乞巧之物。初到盛京的姑娘家都愛去逛逛,乞巧市上還有春橋會、織喜蛛、蘭夜鬥巧。你和雲暎都是年輕人,晚些雲暎也要送你回西街,不若回去路上逛逛,若遇著喜歡的東西也能買下。”
陸曈還未開口,段小宴先嚷起來:“好啊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去,一直沒尋空閒。正好今日休沐,我也去開開眼界!”
裴雲暎掃他一眼,索性道:“寶珠再過不了多久就要睡了,等寶珠睡了,姐姐也一起去吧。”
“我?”裴雲姝下意識搖頭,“我又不是尚未配婚的年輕姑娘,去湊什麼熱鬨。”
“怎麼不是?”裴雲暎悠悠開口,“年輕、尚未配婚、姑娘,每條都對上了。”
“儘胡說。”
“沒有胡說,”段小宴笑嘻嘻開口,“反正今日也是裴姐姐生辰,就跟我們一起去唄。我們人多也熱鬨,殿前司禁衛們護著你,出去也不怕被人找麻煩。”
裴雲姝“噗嗤”笑出聲來,想拒絕,卻又隱隱有些意動。
“再說吧,”她敷衍,“說不準寶珠歇得晚。”
待一壇桂酒見了底,澄黃的月亮從屋簷升至長空時,宴席散了。
下人們收拾院中殘席,裴雲姝先帶小寶珠回屋,哄寶珠睡覺去。段小宴和蕭逐風不好在裴雲姝府裡久留,便去隔壁裴雲暎宅邸喝茶,等裴雲姝哄完寶珠後出來。
待到了堂廳,熱茶上來,不見裴雲暎影子,段小宴疑惑:“雲暎哥去哪了?”
蕭逐風神色平靜:“獻殷勤去了。”
……
另一頭,陸曈正隨裴雲暎進了書房。
段小宴話太多,蕭逐風話太少,與他們二人實在沒什麼可說的,同處一處,氣氛總莫名僵硬。
似也看出她不願與二人同坐堂廳,裴雲暎就叫她進了書房。
這是陸曈第二次進他書房了。
書房還是上次來時一般,簡逸隨性,冷清過頭。桌案的水仙盆景倒是開了兩朵花,嬌嬌怯怯,兩朵白色將冷冽祛散一點,添幾分鮮活。
裴雲暎走到桌前倒茶。
陸曈看見屋子裡最深處還放著那張極小的圓桌案,上回不慎被她碰倒的、木塔堆成的小山七零八落攤在桌上,如汪被融得亂七八糟的木山,淩亂而突兀。
裴雲暎沒再把它搭回來。
正想著,手裡被塞了杯熱茶,陸曈低頭一看,裴雲暎淡道:“你剛喝了不少桂酒,醒醒酒吧。”
茶水溫熱,捧在掌心時,漸有暖意傳來。
陸曈在那張圓桌案前坐下,問:“你怎麼沒把它重新搭起來?”
裴雲暎掃了一眼:“試過,搭了幾次沒搭起來,近來忙,等空了再搭。”
言罷,給自己也提壺倒了杯茶,走到陸曈對麵坐下。
陸曈拿起一塊木頭。
木頭被削得圓融,每一粒都好像被細細打磨,握在掌心時並不粗糙。
“這是你自己削的。”她問。
裴雲暎點頭,望著她唇角一彎:“喜歡?送你一塊。”
陸曈無言,不過是塊普通木頭,竟被他說出了一種珍珠寶石的氣魄。
她握著那塊木頭,想了想,道:“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裴雲暎回答得很爽快。
“你搭木頭,是有什麼特彆的意義嗎?”
陸曈覺得奇怪。
她把這木頭仔仔細細看過,的確就是普通木材,並不稀奇,那座塔裡也沒什麼金山銀珠,裴雲暎卻要在書房裡特意搭上這麼一座小山,即便後來被她弄塌了,也舍不得拿出去扔掉。
裴雲暎怔了怔,旋即笑了一下:“沒什麼特彆。”
他停頓一下,才繼續接著說道:“我過去,有時遇到麻煩,覺得棘手,就會削一塊木頭。”
“算是發泄,用心做一件事時,心裡會平靜許多。”
他指尖搭著杯沿,語調漫不經心。
“如果解決了麻煩,就放一顆木頭上去,時間久了,自然就成木塔。”
“所以,”陸曈驚訝,“你已經解決了那麼多麻煩?”
如果每一顆木頭都代表裴雲暎曾經的棘手、惶惑、重壓,那她第一次來時看到的那座小山,就已是裴雲暎處理過的戰果。
實在驚人。
“還行吧,”他聳了聳肩,“還是陸大夫更厲害,寫在紙上,殺一個劃一個,聽上去可比削木頭刺激多了。”
陸曈:“……”
他這是變著法在指責自己將他的名字也寫在殺人名單上吧!
陸曈嘴硬:“彼此彼此。”
裴雲暎手撐著頭,笑著望向她:“既然我回答了你一個問題,按規矩,你也該回答我一個問題。”
陸曈捧起茶盞啜飲一口:“隻要我能回答。”
他點頭,忽然道:“先前你說上京來尋未婚夫,你編纂的那個未婚夫,是以紀珣為本嗎?”
陸曈一怔。
還以為他這正經嚴肅、迂回鋪墊的,要問什麼複仇大計之類,原來就問這麼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
陸曈放下茶盞,“不是。”
他微微揚眉,“哦。”
屋中寂靜一刻。
他喝了口茶,在這安靜裡,忽然又開口:“那你喜歡什麼樣的男子?”
陸曈手一鬆,掌心方才捏著的木塊應聲而掉,被裴雲暎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她抬眼看向裴雲暎。
明明暗暗燈色中,裴雲暎坐在桌前,那身藍色織金麒麟錦袍被熠熠燈色晃出幾分細碎粼光,青年眉鬢如畫,一雙漂亮漆黑的眼眸望著她,平靜的、鋒利的、不留餘地的。
如四麵漫溢的暖色燭火,強勢侵略黑夜的暗沉。
“我……”
她張了張嘴,模模糊糊有什麼東西心中浮起,像方才喝完的桂酒在胸腔生出酸酸甜甜澀意,奇怪的是明明再烈的酒也不會令她醉倒,更不會讓她頭腦昏寐,然而此刻簡單的問題,一瞬竟口拙難以回答。
門外有人在敲門:“世子、陸姑娘,小姐已經睡下了,夫人說,現在就可以出門了。”
裴雲姝已準備好了。
裴雲暎仍盯著她,笑著回道:“知道了。”
陸曈回過神。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她兀地站起身,把茶盞往桌上一擱,捉裙匆匆出了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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