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癘所的蒼術燃了又散,散了又燃,一連過了六七日,刑場暫且沒有成山的屍體堆積了。
陸曈早起去給癘所的人送藥,翠翠見了她很高興,送給她一朵用乾草編的小螞蚱。
“爹爹給我編的。”小姑娘坐在床上,接過陸曈手裡藥碗,望著她道:“送給你,陸醫官。這幾日我和爹爹感覺好多了,爹爹說,再過不了多久,就能離開癘所。等到明年開春時,就能陪我去小河邊捉螃蟹。”
陸曈接過螞蚱,冬日沒有新鮮青草,乾草編的螞蚱軟塌塌的。
“陸醫官。”
陸曈抬頭,翠翠的父親——一個膚色黝黑的男人看著她,局促地搓了搓手。
翠翠父親從前是給富商家抬轎的轎夫,周圍人都叫他“丁勇”。
丁勇拍了拍翠翠的頭:“這孩子這些日子,多費陸醫官上心了。”
“是我分內之事。”陸曈把湯藥遞給他。
許是因為那晚拜神被陸曈瞧見的緣故,有秘密的人,距離總會拉近許多。翠翠自那以後很喜歡陸曈。每次陸曈來癘所時,總要跟著她跑前跑後,有時幫陸曈搬搬藥草。若不是她發病的時候渾身發冷虛弱,瞧上去和普通康健的孩子沒什麼不同。
丁勇仰頭把湯藥喝完,仍有些赧然:“醫官每日忙得慌,這份大恩大德,我們一輩子都忘不了。”
盛京來的醫官,一開始眾人雖覺有了期盼,到底有些懷疑,盛京做官的人在這裡能堅持得了多久?然而一日日過去,醫官們沒有叫停。
來的都是年長些的醫官,癘所每日都有新病人,每日也都有人死去,醫官們忙著照顧病人,常常燃燈至深夜,有時累得坐著就睡著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癘所的病人很是感激。
“我近來也覺得比先前好多了。”丁勇笑道:“之前總覺得忽冷忽熱,渾身疼痛,最近發疼的時候短多了。翠翠也是。”
他伸出手肘:“紅斑也淡了。大夫,我們是不是快好了?”
陸曈低眸。
那隻粗糙瘦弱手臂上,紅斑維持原來模樣,沒再繼續變深。
她低頭,“嗯”了一聲。
“太好了!”翠翠歡呼一聲,摟住父親的脖子,“等全好了,離開癘所,我要吃爹給我做的烙餅!”
“行!”丁勇笑著回答,想到白麵餅,不由咽了口唾沫。
陸曈站起身,收拾病人喝完湯藥的空碗,起身出了門。
她回到裡破廟最近的宅邸。
宅邸是蔡方臨時騰出請醫官們住進去的,癘所病者休息時,留幾個醫官值守,剩餘醫官回到宅邸繼續其他就疫,製作藥囊什麼的。
陸曈進了屋,堂廳裡,崔岷正合一眾醫官們商量接下來的治疫時策。
蘇南疫病凶猛,他們到了此地多日,先將整個城中生了疫病的人與未染疫病之人隔開,癘所中時燃蒼術,又為城中其餘人製作驅瘟藥囊,避瘟香。
有了這些疫策,至少這些日子,刑場後堆積的屍體不再發出惡臭——每日病死的人少了許多。
但疫病仍未解束,癘所裡得了病的人,隻能說延緩了死亡腳步,卻並未有一樁痊愈的例子。
仍然難辦。
常進道:“疫病並非一朝一夕能夠攻克,當務之急,是減少新染病之人數。然而蘇南城中,仍有不少染病之人不願去癘所。”
站在人群後的李文虎聞言,立刻開口:“這有什麼難的?我帶一人一戶一戶去敲,但凡有不對的,直接拉到癘所,不願意也不行。”
紀珣搖頭:“但疫病初期並不明顯,縣尉也並無把握漏判他人。”
蔡方麵露為難:“癘所畢竟艱苦,蘇南城百姓中,有些人覺得,就算要死也要死在自己家中……”
去癘所是等死,在家也是等死,癘所擁擠簡陋,哪及得上在家安心?
人之常情。
“不如把藥投入水井。”陸曈開口。
眾人回頭,陸曈從人群後走了上來,看著常進開口:“過去治疫書中時策,也曾寫過將湯藥投入水井之說。不如試試。”
就算那些百姓不願去癘所,但總要喝水,喝下混著趨避時疫藥物的湯水,未必不能起到一絲作用。
林丹青眼睛一亮:“這也是個辦法,製避瘟香和藥囊畢竟需要時間,投入水井倒是很快。”
常進微微皺眉:“但,蘇南城中究竟有幾口井,咱們的藥材有限,投入哪幾口井更好?”
蔡方和李文虎聞言,兀自低頭思索,還未說話,忽聽得陸曈開口:“橋西廟口、東門街巷、河道上遊同清寺、城中榕樹進寶食店前皆有水井,此四處,四麵挨宅門,人戶多在井中取水,若要投藥,先投這四處為佳。”
蔡方一頓,思忖開口:“東南西北,四處倒是囊括,也算最大程度提升藥效……不過,”他看向陸曈,有些驚訝,“你對蘇南城很熟啊?”
他是蘇南城縣丞,尚不能一口說出水井位置,眼前女醫官卻能脫口而出,還說得如此準確。
“陸醫官本來就是蘇南人,自然對蘇南很熟。”林丹青解釋。
“原來如此。”蔡方又多看了一眼陸曈,他從常進口中得知,此次來蘇南的三位年輕醫官,皆是翰林醫官院醫術不凡的佼佼者,這位陸醫官不愛說話,平日也不愛和醫官們聚集在一處,大多數時候都低頭翻看醫書或是在癘所換藥,看上去有幾分冷淡。
沒想到竟是老鄉。
心中陡然生出一絲親切,那頭常進道:“既然如此,就勞煩蔡大人帶人先讓我們瞧過這四處水井,若妥當,今日就開始配製藥方,明日起,投藥入水井。”又轉向其他醫官:“藥囊和避瘟香也不要停,癘所的病人們也要時時看顧,不可放棄一位病人。”
醫官們紛紛點頭稱是,正說著,外頭突然有人跑進院子,老遠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藥糧被偷了!”
眾人一驚,李文虎“霍”的一下起身:“什麼?”
那衙役滿臉焦灼,都快哭了:“晨起兄弟們去拿藥材和粥米,突然發現不對勁,守庫房的兄弟二人今日沒見著人,後來在後院找到他們二人屍體……屋中米糧能運走的都運走了,就趁著昨夜!”
蔡方怔怔聽著來人回稟,忽然一把推開門疾步走了出去。醫官們趕緊跟上,待到了庫房,走在人群後的陸曈抬眸,果見院子裡躺著兩具白布掩埋的屍體,大門鎖破爛得不成形狀,裡頭散亂些零碎藥材,儼然被洗劫一空。
“完了……”
蔡方失神喃喃。
紀珣往前走了兩步,目光掠過空空倉庫,神色嚴肅了些:“蔡大人,這到底怎麼回事?”
這是縣衙的庫房,如今蘇南大疫,百姓不敢出門,怎麼會有匪寇?
“一定是那些王八蛋。”李文虎啐了一口,“這些個雜碎,連藥糧都偷,老子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回來!”
“縣尉說的是誰?”常進不解。
“是蘇南的地頭蛇。”
蔡方後退兩步,有氣無力道:“知縣離開後,蘇南亂成一團,我和大虎勉強將縣衙人聚在一起,但人心惶惶,根本管不過來。”
“藥鋪漲價,糧食短缺,很快鬨起饑荒。城裡有人集結地痞流氓挨家挨戶劫糧,縣衙人手有限,那些人窮凶極惡沒有理智,殺了很多人。”
“我們的人和他們交過手,各有傷亡。後來他們安分了一陣子,如今縣衙人手更少,他們一定是看你們送來藥糧,伺機已久才動的手。”
護送醫官們來的護衛平日在刑場幫忙處理死屍,若非如此,昨夜至少不會悄無聲息被人搬走米糧。
李文虎一跺腳:“我去追!”
“去哪追?”蔡方一把拉住他,“手下都沒幾個人了。而且往哪追?一夜過去,隻怕藥糧早已轉移……”
“難道就這麼算了?”李文虎不甘心,“沒了藥糧,接下來怎麼辦?我們吃什麼,蘇南百姓用什麼?全部都要在這裡等死不成!”
寒風吹過,刮的人臉頰生疼,院子裡兩具白布蒙著的屍體越發顯得淒涼,醫官們麵麵相覷,低聲議論起來。
常進也心急如焚。
忽然間,院子外頭突然跑來一個衙役,道:“縣丞,縣尉,藥糧找到了!”
“找到了?”蔡方一震,陡然激動起來,“在哪?”
“您快來看——”
衙役帶著一群人往前跑,才跑到離城門百步外,忽聽得一列馬蹄聲。
陸曈循聲看去,不由一怔。
城門下,一列兵馬自遠而近行來,約莫百人,皆著黑鱗繡金騎服,腰佩長刀,氣勢凜冽。
為首的俊美年輕人身披大氅,高坐駿馬之上,冷漠望向眾人,不遠處,馬匹拖著幾個被捆得嚴嚴實實的人。
蔡方一怔:“這是……”
方才跑來的衙役小聲道:“這是盛京來的指揮使大人,先前在鄰縣平亂,今日路過蘇南,順手擒拿幾人。”
小裴大人(strong版)限時返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