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告彆(1 / 2)

燈花笑 千山茶客 12776 字 6個月前

陸曈在路上走著。

兩邊全是濃重白霧,堆積化不開來,腳下的長路看起來卻有幾分眼熟。

沿街種滿杏子樹,枝頭已結了青澀的果,忽然身後被人一拍,有人摟住她的肩,按著她的腦袋狠狠搓了兩下:“我回來了!”

她訝然回頭,愣愣瞧著麵前一身青衫、頭戴蹼頭的少年。

少年背著書箱,眉眼明俊,從書箱裡掏出一把豆糖塞她手裡,“諾,給你的。”

她看著掌心那把包裹米紙的糖塊,望向眼前人:“陸謙?”

“沒大沒小,”他笑罵一句,勾著陸曈的脖子往前走,“叫哥哥——”

四周漸漸明亮起來,山頭紅霞斜染長街,小巷中飯菜香氣漸漸溢滿鼻尖,有街鄰寒暄的嘈雜聲響起。

前頭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從裡頭探出張秀麗的臉,少女一身鵝黃織錦木蘭裙,似朵鮮妍綻開的春花,望著二人笑著說道:“阿謙,小妹,快點進來洗手吃飯了!”

她怔然看著,繾綣夕陽裡,忽然濕了眼眶。

這是常武縣陸家的宅子。

“來了來了——”陸謙一麵說,一麵拉著她跨進屋門。

進門是飯堂,擺著條長木椅,隔窗是小院,院中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挨著院子的三間屋子,牆上仍掛著字畫。靠廚房的地方,青石缸裡盛著滿滿清水,一隻葫蘆瓢浮在水麵。

陸曈停步。

熟悉的宅子,她在此生活過多年,沒有大火的痕跡,沒有焦木與灰燼,它仍如記憶中多年以前那般,似張泛黃舊紙,筆墨溫柔。

“還愣著做什麼?”陸謙拉她去洗手,“小心等下爹罵你。”

“怎麼回來得這樣晚,”身後響起父親的輕咳,板著臉道,“多半路上貪玩。”

陸曈轉身。

她看見父親,穿著那件熟悉的半舊棉布直裰,衣領有些磨損的痕跡,她看見母親,端著曬了香椿的簸箕從院子裡繞出來,發髻沾染杏樹的碎葉。

他們好好站在眼前,

陸曈的眼淚流了下來。

“哎呀,”陸柔見狀,急急過來拿帕子擦她的眼淚:“怎麼哭了?”

她反手抱住陸柔,像是孤苦無依的旅人終於找到回家的路,悲中生喜,喜中生悲,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陸柔輕輕拍了拍她後背,如過去她闖了禍被父親責罵後一般,柔聲安慰:“小妹都長成大姑娘了,還是這麼愛哭。”

“從小就是哭包,”陸謙揉了揉她的頭,笑著逗她,“不過,陸三,都長這麼大了,還是這麼愛哭嗎?”

陸曈恍惚一瞬。

她是受不得委屈的性子。

過去在家中,和陸謙爭執吵架,總要仗著年幼先哭一通鼻子,到頭來都是陸謙挨頓訓斥。陸謙總說,她的眼睛裡關著片大湖,眼淚說掉就掉,後來跟隨芸娘去落梅峰,倒是沒人可欺負。

她幾乎已經忘記委屈的滋味。

她已經不愛哭了。

陸曈抬起頭,輕聲道:“爹、娘、姐姐、二哥,你們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傳言人死後,會回到生前最留戀之地。

在落梅峰的時候,很多次,她猜測自己死後是否會回到家鄉。她想回到陸家,見到家裡人。

擦拭眼淚的動作停了下來,陸柔收回手,微笑著搖了搖頭。

“曈曈,”她說,“你已經長大了。”

陸曈愣愣看著她。

“小妹長大了,”陸柔笑著看向她,“都可以獨自一人進京幫家裡人報仇了。”

“柯承興、範正廉、劉鯤、戚玉台……你做得很好,你已經很厲害了。”

陸曈渾身一震。

像是被發現不堪的過去,她竭力想要隱藏的部分,她訥訥的,不敢抬頭去看家人的表情。

“陸三,我原以為你是個膽小鬼,沒想到是我走眼。”少年的聲音飛揚,爽朗一如從前,“如此,將來我們也可以放心了。”

“對不起……”她語無倫次,“我……”

她想說自己不想要這般手段殘忍、使心用性,她想說陸家家風嚴整,而她卻背棄誡條,她想說很多很多,臨到嘴邊,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不必道歉。”耳邊傳來父親的聲音。

她抬頭,父親站在麵前,仍是那副嚴厲的模樣,語氣卻有不易察覺的柔和。

“厚者不毀人以自益,仁者不危人以要名。”

他看著陸曈:“我陸家的女兒,好樣的。”

陸曈眼睛又模糊了起來。

她明明已經不怎麼哭了,這些年,也覺得自己漸漸修煉得鐵石心腸,未曾想一到家人麵前,便似又回到多年前,仍是那個一言不合就掉眼淚的陸敏。

“彆哭了,三丫頭,”母親走過來,將她摟在懷裡,輕輕抱了抱她:“時候不早,你該回去了。”

她陡然一個激靈:“不,我不要!”

“我不要回去!”陸曈抓住母親衣角,“我要在這裡,我要和爹娘、姐姐二哥永遠在一起!”

她討厭分離,厭憎離彆,眼見團圓結局,怎舍就此而止?

“曈曈,”母親望著她,聲音溫柔而慈愛:“你已經長大了,孩子長大了,就要離開父母,離開家,而且你現在,還是這樣厲害的大夫。”

“還有人在等你,”她擦掉陸曈的眼淚,玩笑著開口:“你忘記你那個小情郎了嗎?”

小情郎?

陸曈一愣。

“我的女兒過去吃了很多苦,”母親眷戀地摸了摸她的頭發,“她長大了,變得聰明又漂亮,堅強又勇敢,我們做不到的事,她全部都做到了。”

“不要執著過去,人要向前看。爹娘、姐姐哥哥都愛著你,世上還有更多愛著你的人。我們陸家的女兒,從來都是往前走的,是不是?”

“我不要往前走。”她哭著,宛如執著追求一個不可能結果:“我要留在這裡,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眼前漸漸起了層白霧,麵前的人影重新變得虛無,她猛然意識到什麼,試圖伸手去撈,卻撈了個空,恍然聽見空中一聲輕歎。

“曈曈……”

是爹娘的聲音:“往前走吧,不要再留戀過去。”

又變成了陸謙和陸柔的囑咐。

“再勇敢些,往前走。”

四周陡然陷入黑暗。

她望著空空蕩蕩的寂無,忍不住蹲下身,抱膝痛哭起來。

為何還是被留下?為何永遠不能圓滿?明明她已經回了家,明明已經見到了爹娘兄姊,為何還是挽留不住。

人應當往前走,可過去太沉重,未來又看不到頭,眷戀與依存似根連接與現實的線,她扯著那條線,遲遲不願放手。

卻不得不放手。

“叩叩——”

死寂中,忽然響起敲門的聲音。

她愣了一下,一抬頭,黑漆漆的四周裡,陡然出現一扇窗。

有人站在窗前。

是個俊秀的年輕人,一身緋色錦袍鮮亮,在這黑暗深淵中似道暖色的光,明亮而和煦。隔著窗,他把手中裝著甜漿的竹筒在陸曈麵前晃了一晃,笑著開口。

“你要一直在這裡躲到什麼時候?”

陸曈怔然一瞬。

下一刻,他似是不耐等待,徑自進了屋,一把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出來。”他說。

門被推開了。

她被他拉著,跌跌撞撞走出屋子。那層濃重長霧漸次散去,四周重新變得喧鬨起來。年輕人的聲音似風明朗,渾不在意地道:“你忘了西街了嗎?”

西街?

這名字如此耳熟,隨著這句話,她看到不遠處,小巷拐角處,一株枝繁葉茂的李子樹在烈日下濃蔭青翠,樹枝掩映的牌匾上,端正寫著“仁心”二字。

年輕的東家托腮坐在桌櫃前,百無聊賴地打瞌睡。坐館大夫老眼昏花,湊近去看醫籍上的字痕,一麵揉著自己搭著的腿腳。小夥計踩著凳子,認真擦拭牆上那麵金光閃閃的錦旗,更俏麗的姑娘在對街裁縫鋪,拿起一條綠梅綾棉裙認真同掌櫃討價還價。

姑娘回頭,看見陸曈,登時綻開一個笑容:“姑娘回來了啊——”

日光濃烈而刺眼,耳邊又傳來年輕人含笑的聲音:“你忘記醫官院了嗎?”

醫官院?

於是她又看到了,那處她曾厭惡的、因籌謀不得不進去的府院。

她看到藥室裡,清俊儒雅的男子俯身拾起地上散亂的醫籍,悉心分揀不同科類手劄放入醫箱,她看到老好人醫正手拿蘇南救疫的名冊,據理力爭與人爭執非要在上頭加上她的名字。

明媚爽朗的姑娘在淋濕夜雨的夜雨中對她敞開心扉,孤燈下梅酒酸澀,而她醉話豪氣又爽朗,拍著她的肩喊道。

“將來你做正院使,我做副院使,你我雙劍合璧,一起揚眉吐氣!”

“祝你我成為院使!”

她恍惚著,視線落在更遠處。

霧氣漸漸退散,露出更清晰的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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