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告彆(2 / 2)

燈花笑 千山茶客 12776 字 6個月前

有滿園紅芳絮中麵色枯黃的女子,有鮮魚行中布滿腥氣攤前草屋裡溫淳良善的秀才,有吵吵嚷嚷、滿嘴之乎者也的長須員外,有一麵要給女兒尋皇城中好夫婿,偷偷塞給她一籃李子的潑辣婦人……

他們說說笑笑,從她身邊經過,寒暄與故語漸漸凝結成一根又一根細弱微妙的絲線,那些絲線牽絆著她,在她身上拉成一張柔軟大網。

原來,不知不覺,她竟已和這麼多人有聯係了。原來,她已經在這裡這樣久了。

她忽然生出一絲淡淡不舍。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留下來吧,小十七。”

她悚然一驚。

所有的煙火紅塵倏然散去,四處驟然消失,陸曈轉身,芸娘站在她眼前。

婦人還是那副嬌豔動人模樣,披著件金紅羽緞鬥篷,冰天雪地裡,似朵濃豔盛開的紅梅,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你想離開這裡嗎?”她問。

落梅峰一片銀白,重重山峰遙遙不見儘頭,陸曈後退一步。

“留下來吧。”她溫柔說著,語氣似帶蠱惑,朝著陸曈遙遙招了招手。“留在我身邊。”

“這世上,人心難測,世情險惡,盛京有什麼好呢?”她微笑著,娓娓為她道來,“柯承興,為了私欲,親手殺死枕邊人。範正廉所圖前程,罔顧無辜。你的表叔劉鯤,為了一百兩銀子,將侄兒送上刑台,太師府權勢滔天,為平息生事,將陸家一門儘數滅口。”

她向著陸曈走去。

“你做得很好。”芸娘誇讚:“下手乾淨利落,一個都沒有放過。落梅峰來了這麼多人,你是第一個會殺人的好孩子。”

“小十七,你和我,本來就是一樣的人。”

陸曈渾身一震,下意識反駁:“我不是。”

“你當然是。”芸娘走到她麵前,笑著將她額前碎發彆至耳後,女子手指冰涼,比這更冷的是她的話語。

“你已經殺了這麼多人了,大仇已報,了無牽掛。”她愛憐地望著陸曈,“太累了,好孩子,何不留在這裡,從此解脫?”

她拉起陸曈的手。

“畢竟,你從來沒離開過,對嗎?”

陸曈茫然一瞬。

她知道芸娘說的沒錯。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所有人和事都在往前走,隻有她沒有。回頭沒有陸家小院,往前看不到頭。她好像一個人被孤零零地留在落梅峰的茅草屋裡,不知如何出去。

所以她總是不願想以後。

“你與我,是一樣的人。所以,留下來吧。”

芸娘拉起她的手,往梅樹前的茅草屋走去。

“你已經一無所有。”

陸曈任由她拉著,如幼時第一次上山般,將未來不知如何的命運交與她手,走向那處她無比熟悉的、曾度過多年的隱秘。

爹娘、哥哥、姐姐都已經不在了。

仇人也不在了。

她回不去陸家老宅,回頭想想,除了這處落梅峰竟無落腳之處。

舊人皆散,一無所有。

她混混沌沌地任由婦人牽著她往前走,卻在這時候,聞到一股芬芳冷冽的香氣。

香氣若有若無,芬芳冷淡,令她靈台有一瞬清醒,似乎有人在她耳邊說話。

他說:“你真的舍得拋下這一切,對這些人和事沒有一絲留戀嗎?”

他說:“要學會珍愛自己。”

他說:“陸曈,我更喜歡你。”

像是有什麼更深重的東西從腦海漸漸清晰,驅走恐懼與彷徨。

陸曈腳步一頓。

“你說的不對。”她道。

芸娘一怔。

她看向芸娘:“我和你不一樣。”

“哦?哪裡不一樣?”

“我是醫者。”

“醫者?”

芸娘的臉色漸漸變了,諷刺地笑了一聲:“你算什麼醫者?你救得了誰?你連自己都救不了,小十七。”

“我救得了。”

她直視著婦人,不再如多年前那般沉默木訥、惶然避開對方意味深長的目光。

落梅峰的梅花豔麗多情,從前她總覺血色梅花悚然,如今看去,內心一片平靜。

“我救過很多人。吳友才、何秀、林丹青的姨娘、裴雲姝、蘇南的百姓……我將來還會救更多人。”

陸曈道:“我救得了自己。”

芸娘望著她:“你在貪戀什麼,汙濁塵世,人心叵測,有何留戀?”

“我的確看到了很多冷漠的人。”陸曈掙開她的手:“可我也遇到了很多好人。”

她遇到過很多好人。

刑場上給她糖果的莽漢縣尉、亂墳崗後救回來一路不離不棄的柔弱姑娘、街巷破舊醫館裡嘴硬心軟的紈絝東家、幼時蘇南橋上偶然經過的好心醫官……

在蘇南、在落梅峰、在盛京街道。

雖然他們看起來並不起眼,不夠強大,如芸芸眾生中最微不足道的塵埃,然而他們善良、堅韌,在市井煙火中贈與她溫情,讓她看到更強大的生機。

這生機能挽救她。

“我要回去了,”陸曈道:“有人在等我。”

“小十七……”

“我不叫小十七,”陸曈看著她,緩緩搖了搖頭,“你從沒問過我名字,我姓陸名敏,小名叫曈曈。”

“我是陸家的女兒,仁心醫館的大夫,翰林醫官院的醫官。”

“我不再是你的藥人了。”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向著山下跑去。

山風再一次掠過她臉頰,拂過她無數次途經的地方。耳畔傳來許多喧囂的聲音,一句句生動分明。

“無論陸大夫想做什麼,有才都唯願陸大夫一切順利,心願得償。”

“來,祝你我成為院使!”

“姑娘,我就在這裡等著你。你一定要回來。”

“苗副院使告訴我,你是他恩人,也是他學生,讓我在醫官院中好好照拂你。”

“讓我們來敬這位好師父,感謝她對我們陸大夫悉心教導,為我們西街教出一位女神醫——”

“你與阿暎是朋友,叫我王妃豈不生分,你可以叫我姐姐。”

“十七姑娘,日後受了傷要及時醫治,你是醫者,更應該懂得這個道理。”

那些聲音在她耳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溫暖的、喧囂的、熱熱鬨鬨填滿空蕩縫隙。

她不再孤單了,那張細密的網柔和罩住了她,一個悲情的故事裡,出現了無數偶然出現的人,他們叫著她名字,或溫柔或擔憂,或喜或悲,他們一同拉住她,將她與塵世牽連。

有朋友、有知己,還有喜歡的人。

她不再是一個人。

陸曈跑得越來越快,白霧隨著她奔跑得步伐逐漸散去,她在儘頭看到了一扇門,那扇門在黑夜裡遙遙亮著一點昏黃的光,乍暗乍明,在雪夜裡不肯就息。

她推開門。

……

“有了!有氣息了!”

屋子裡,陡然發出一聲喊聲。

常進欣喜若狂地扶著床上人手臂。

那點微弱的、宛如將熄燭火的脈搏那般輕細,但它重新出現了,似驟然降臨的奇跡,震驚了屋中每一個人。

林丹青淚如雨下:“陸妹妹——”

他們以為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了,她如那盞將要熄滅的燭火,不會再有重燃的一瞬。卻在最後一刻,柳暗花明。

陸曈睜開眼睛。

外麵很吵,她聽到常進的高聲吆喝,似乎在同門外的醫官說著什麼,林丹青的笑聲無比激動,紀珣詢問她的聲音被門外雜亂的腳步聲掩蓋,聽得不太分明。

她看到麵前的一個影子。

那個年輕人不同夢中恣意從容,目光相對,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一雙眼紅得嚇人。

她怔了一下,然後輕輕笑起來。

“裴雲暎,”陸曈伸手,摸向他的眼睛,“你哭了嗎?”

下一刻,他俯身抱住她,她感到對方的身體竟然在發抖,抱著她似乎用儘全部力氣。

陸曈任他抱著,沒有說話,卻感覺有溫熱的液體掉進她頸窩,燙得灼人。

於是她伸出手,輕輕回抱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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