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看到蘇凝霜時,她坐在茶齋窗前,與前些日子沮喪不同,一改先前頹然,眉眼間神采飛揚。
“我知道你講義氣,去我家提親了,多謝你,可是不必啦。”
“我偷偷去見了裴家那位少爺,”蘇凝霜兩手托腮,迫不及待與他分享,“他生得英俊儒雅,風度翩翩,最重要的是,我以畫試他,他是個懂畫之人,對書畫頗有研究!”
“我覺得這門親事不錯!我喜歡他!”
嚴胥從未見過她這幅模樣,滿心滿眼都是少女嬌羞。
許多要說的話止於口中,他平靜道:“恭喜。”
“親事一定,我要忙著繡嫁衣,日後可能來得不會這麼勤了。這幅畫送你!”
她交給嚴胥一幅畫。
是幅丹楓台的山間晚霞圖,其顏色明麗燦爛,令人印象深刻。
“等以後我成親了,年年楓葉一紅,還是會來此地作畫。屆時我那畫藝應當突飛猛進,你可不要再拒絕我為你畫像了!”她笑著起身,似一朵楓葉似的飄遠了。
嚴胥沉默。
他又變成了一個人。
從前他覺得一個人沒什麼不好,樂得省事,但大約習慣了有人嘰嘰喳喳在身旁,再來丹楓台時,對山間的安靜竟覺出幾分冷寂。
蘇凝霜很快成了親。
這大概是一門看起來很般配的姻緣,男才女貌,門當戶對。她的消息時不時傳進他耳中,筵席上夫妻二人的琴瑟和鳴,不久後喜得千金,兒子聰慧伶俐……
她過得很幸福。
他一直一個人。
倒是隨著他官位越來越高,朝中有好事之人翻出他曾向蘇家提親那一段舊事揶揄,為怕給她添麻煩,他便故意令人傳散流言,隻說是自己單相思求而不得蘇家小姐,反正他名聲不怎麼樣,也不在意更差一點。
而蘇凝霜,嫁入裴府,為人妻母,便不得從前自由,每年楓葉紅時他都會去茶齋飲茶,但她再也沒出現。
他一直覺得無所謂,隻要等孩子漸漸大了,等她得了空閒,丹楓台的楓葉年年紅,人一輩子那麼長,總會再見。
直到等來了她的死訊。
懂畫之人或許並不愛畫,那位儒雅風度翩翩的公子,並不似她以為的良人。
他一生多舛,親人涼薄,更無知心好友,唯獨一人不怕不懼不嫌棄,似丹楓台那片溫暖晚霞,照得他那些在山中獨坐的歲月不那麼寂寞,然而這最後一個人也離去了。
還離去得如此淒慘。
他很憤怒。
這憤怒就變成了複仇。
寧王的招攬他順水推舟,其實倒也並非是想事成之後向上爬。或許也曾對權力有過渴望,但那渴望太輕,真正得到時,也覺得不過如此。
他收養一群孤兒作手下,唯獨一人例外,是她的兒子,他本該對那個男人的血脈厭惡,可那孩子偏偏像他的母親,連唇邊那個小小的梨渦也一模一樣。
他沒有成親,也沒有子嗣。嚴胥對裴雲?涼薄近乎可怕,他一麵罵著,一麵將他當作自己兒子教導。
有人一起為同一個目標努力,便覺生活有些奔頭。然而當複仇行至最後一步,他忽然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他究竟是為何複仇呢?
蘇凝霜並非他戀人,不過是少時曾有過那麼一點點好感,很快也就被歲月消磨過了。可他卻偏偏為此奉獻半生,替她養兒子,為她複仇,可怕的是他在這過程中竟能感到愉悅,那空蕩蕩人生裡為數不多的滿足。
說到底,是他太寂寞了。
蘇凝霜說得沒錯,“你的背影很孤單,畫不會騙人,它能看到你的心。”
他隻是太孤單了。
孤單到在她走後覺得人世一切索然無味,權力紛爭不過如此。
最後長刀朝蕭逐風揮去的時候,他推開對方,刀鋒刺入時,他感到久違的解脫。
兩個徒弟在他麵前哭得狼狽,他卻覺得很是欣慰。
這世上,人心易變,新帝登基,可將來之事未必好說,曾同舟之人,未必將來就能共濟。這樣死在情誼最重的時候,算是留給兩個徒兒最好的遺物。
他可以放心了。
隻是真累啊。
人的一生,汲汲營營到頭,究竟能得到什麼?
他好像得到了一切,但總覺得不高興,沒什麼值得喜悅的。
“嚴胥。”有人叫他名字。
他抬頭,看見一張眉眼彎彎的臉。
年輕的姑娘背著書箱,頰邊酒窩一如既往甜蜜,自漫山紅楓中提裙走來,笑著開口:“這下可不要賴賬了吧?我在這裡等了你許久,總算能為你畫像了。”
他愣了許久,直到對方走到他麵前,朝他伸出一隻手。
“你來得好晚。”她小聲抱怨。
他看著那隻手,很久很久以後,慢慢地,一點點朝她伸出手去,握住了那隻手。
“是有點晚。”他說。
江空木落雁聲悲,霜入丹楓百草萎……蝴蝶不知身是夢,又隨春色上寒枝……
丹楓台的楓葉年年都紅,他後來一直沒等到那個人。
如今,終於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