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漸深了。
城南清河街頭,寶馬香車競駐爭馳,坊市紅樓間蕭鼓弦樂徹夜不絕,十五的夜萬戶千門家家夜宴,落月橋上橋下兩輪圓月,一輪天上,一輪水中,把個盛京城照得花光月色,光彩爭華。
滿城行歌酒興中,文郡王府的某一處院落裡卻格外幽冷清寂。
屋中銀釭點著朦朧火光,床榻換了乾淨的被褥,被刀鋒割破的雲羅紗帳已經換成乾淨的青紗帳縵,帳縵輕柔,將榻上人和氣息一並輕柔包裹進去。
裴雲姝生產過後虛弱得很,已累得睡著了。初生女嬰被奶娘喂過一點奶汁,小臉皺巴巴像隻細弱初生小猴,縮在繈褓中,緊緊依偎著母親。
她所中“小兒愁”尚未全解,然而在毒性還未全蔓延開時催產,到底給這小女孩搶回了一絲生機。芸娘說小兒愁無解,是中毒至深的小兒愁無解,還好,還不算太晚。
但她眼下又還太小,不能用猛藥,隻能好好養著,待慢慢將餘毒從體內除去。
裴雲姝母女暫且沒什麼危險了,王府下人們匆匆清理屋中狼藉,陸瞳坐在角落桌前,拿紙筆低頭思索解毒方子。
屋中安靜,不時有婢女低聲問陸瞳煎藥的禁忌,銀箏已先回了醫館,裴雲暎的手下送她回去的。今日事發突然,沒人告知杜長卿出了何事,他若腦子轉不過彎兒,舍不得仁和店高價定下的那桌酒席,和阿城一直在店裡等至夜深等出個三長兩短就不好了。
燈火昏昧,陸瞳提筆,在紙上寫下幾字,又微蹙眉頭將方才寫的劃去。原就潦草的字跡被塗抹,漸漸暈開模糊的墨痕,像窗外夜色裡亂糟糟的星。
今晚是中秋夜,她恍然記起。
眼前的墨字變得更加朦膿,又像是倏爾有了生命,發出些笑鬨嘈雜聲,那些聲音盤旋著在她耳邊絮絮低語,慢慢勾勒出常武縣漆黑的小路。
小路門口的雜石被清理過,又用石板鋪得很平,縫隙間覆滿絨綠苔蘚,一點昏黃燈光從小路儘頭的木窗間透了出來,投在她身上,在青石板地映出一道長長的、舊時的影子。
她在屋門前站定,從裡隱隱傳來闔家歡笑的嬉笑,陸瞳猶豫一下,推門走了進去。
母親正在門口準備祭月的香,院子裡傳來陸柔和陸謙說話聲,她順著廊下走,看見院中石桌上鋪了粗布,粗布上擺滿了夜市上買來的蜜煎和絨線。陸柔正往石桌上端新鮮瓜果,陸謙則把盛著各種月團的大瓷盤往上擺。
“奶酥油鬆仁餡兒、奶酥油棗餡兒,香油果餡兒,奶酥油澄沙餡兒……”陸謙仰頭長歎,“都這麼甜,娘倒也不必全按小妹的口味做月團。”
陸柔抿唇一笑:“你可以隻吃皮,餡兒留給瞳瞳。”
“還喂她餡兒呢,”少年翻了個白眼,“再多吃點糖,新做的裙子都穿不下了。”
父親從屋裡走出來,展袖撫須道:“今夜十五,為父從書院得了幅《月色秋聲圖》,恰好考考你們,你們三人,各賦詩一首,待祭月結束寫下,寫不出來的要罰。”
話音剛落,一旁就有不滿的聲音傳來:“爹,怎麼十五還要作詩?我不做,我要去廟口看河燈!”
這聲音清亮驕縱,尚帶一絲稚氣,卻叫陸瞳怔了一怔。
從屋裡跑出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穿件半新的蔥黃薄襖,下麵素裙,雙鬟邊各簪一朵烏金紙剪的蝴蝶,她人也像隻鮮蝴蝶,一眨眼飛進院子裡,一張元宵般的圓團臉因生氣生出些紅暈,震得鬢邊兩隻黃蝴蝶顫巍巍地扇動。
“陸三!”父親氣得臉紅,“姑娘家成日亂竄,成何體統!”
“今日十五,我才不管。”小姑娘一扭身,飛地竄到母親身後,“我要去廟口看河燈。”
“不行!”
小姑娘跺腳:“偏要!”
陸瞳久久凝著躲在母親背後有恃無恐的女童,那張鮮嫩小臉上的笑容如此鮮活靈動,讓她一時看得有些恍惚。
那是從前的她自己,又陌生得讓她覺得像是另一個人。
五六歲的陸瞳從她身邊跑過,像一縷抓不住的風,她下意識順著女孩疾跑的影子望去,卻見那小姑娘站在自己身後,一臉驚疑地望著她:“你是誰?”
“我是……誰?”她喃喃重複。
月色漸漸被陰雲遮蔽,不複明亮,她往日的家人們站在一處,望著她的目光複雜交織懷疑,如看一個突然闖入的危險陌生人。
陸柔將小陸瞳緊緊摟在懷裡,陸謙望著她,驚疑喊道:“血!”
於是陸瞳低頭。
她的手不知何時浸滿鮮血,那些粘膩泛著腥稠的血一滴滴從她指尖淌下來,無窮無儘似的,在地上形成一攤小小的血泊。
她茫然看著眼前。
對了,她殺過人,她雙手染血。
她不再是陸家那個被保護的、無憂無慮的三姑娘,不再是家人心中寵愛的掌中珠。從她殺人那一刻起,就早已再回不去。
有人喚她名字,語調溫柔而慈愛。
“小十七。”
她霍然回頭,芸娘站在她身後,桃紅小襖上柿蒂紋折紙花刻絲豔麗,手裡捧著一碗褐色湯藥,對她含笑招了招手。
“過來。”
寒風從窗隙吹來,桌上燭火晃了幾晃。
陸瞳打了個激靈,一下子從夢中醒來。
沒有常武縣陸家的院子,沒有十五院落中的祭月,沒有爹娘兄姊,也沒有芸娘。
遠處是垂下的青色簾帳,屋子熱鬨而溫暖,這裡不是常武縣,是文郡王妃裴雲姝的寢屋。
隻是個夢……
昏黃燭色像層淺色的紗,柔柔披在她身上,她呆呆坐著,聽見身邊有人叫她:“陸大夫。”
陸瞳茫然抬眸。
桌前,裴雲暎瞧見她的神情,輕輕一怔。
夜已經很深,裴雲姝母女暫時脫離險境,院子裡的下人們忙碌著,裴雲暎打算尋陸瞳問裴雲姝的情況,一進屋,就看見陸瞳坐在屋中角落的桌前,低頭正在打盹。
她一早來的文郡王府,聽說原本隻是替孟惜顏送藥茶,卻誤打誤撞留下,整整忙了一日,應該是疲乏至極,才會坐著睡著。
他繞過小幾,打算拿條薄毯給陸瞳披上,一眼卻瞧見陸瞳眉心皺得很緊,還未等他反應,像是察覺了有人靠近,陸瞳就睜開了眼睛。
大概是剛從夢中醒來還不甚清醒,她的目光沒有往日冷靜與防備,看起來渙散又恍惚,仿佛一尊布滿裂痕的瓷瓶,下一刻就會倏然破碎。
裴雲暎眸色微動。
頓了頓,他開口:“沒事吧?”
聞言,陸瞳眼底的恍惚之色迅速褪去,神情重新變得清明,看向他搖了搖頭。
“姐姐睡了。”裴雲暎看一眼床榻的方向,壓低聲音對陸瞳開口:“去外麵吃點東西?”
他這麼一提醒,陸瞳適才覺得自己腹中空空,一日都未曾用飯,遂收拾好桌上紙筆,隨裴雲暎一起走出屋門。
已是亥時末,庭院中月色流轉,小院桂花樹下,石桌上擺了些瓜果。郡王府園林一向花盛,金桂、銀桂、丹桂……一陣風來,花粒簌簌落下,滿院花氣襲人。
就在這桂枝芬芳裡,陸瞳坐了下來。
裴雲暎跟著在她對麵坐下,桌上擺了個雕紅漆海棠花茶盤,裡頭盛著六隻小巧月團。一罐桂花糖,一碟桂花蒸新栗粉糕,還有幾碗元宵,盛在蓮紋青花小碗裡。
他提起瓷壺倒茶,邊道:“太晚了,茶點潦草,陸大夫湊合一下。”
陸瞳道了一聲“多謝”,伸手將一小碗元宵端到自己跟前,拿銀勺送進嘴裡。
元宵煮的軟糯,裡頭放了桂花核桃,又香又甜,熱食下肚,身子也暖和起來。
他見陸瞳吃得香甜,笑了笑,把青花茶盅推往陸瞳跟前。
陸瞳看了一眼杯中。
裴雲暎道:“不是酒,丹桂茶露而已。”
陸瞳沒喝過,聞言淺淺嘗了一口,入口是淡淡的甘甜和茶香。
月朗風清,燭火昏蒙,院落裡沒有彆人,隻有牆外遠遠飄來坊間琴瑟,琴音飄過燈火通明的青樓畫閣,飄過羅琦飄香的天街遊苑,飄過幽坊小巷,飄過深宅紅牆,漸漸飄進這月下的桂花陰裡來。
陸瞳凝神聽了一會兒,隻覺琴音嗚咽淒涼,在這團圓佳節中,卻生皓月難圓,人生最苦惟聚散之感。
她微微蹙眉,一抬眸,卻對上裴雲暎若有所思的目光。
見她看來,他便笑了笑:“這是《廣寒遊》中《折丹桂》一節。”
陸瞳不言。
家裡書籍很多,卻沒有琴,一方好琴是很貴的。陸柔喜歡彈琴,爹娘攢了些銀子給她買了把舊琴。
陸柔琴彈得好,生得又美,總有些暗戀佳人的少年大半夜蹲在陸家門外街上聽佳人撫琴,隔壁賣瓜子小哥時常夜裡收攤時被圍作一堆的少年們嚇到,後來那琴就賣掉了——街坊們怨氣太深。
“聽說陸大夫是蘇南人?”說話聲打斷了她的回憶,裴雲暎含笑望著她:“陸大夫從前是怎麼過中秋的?”
她收回思緒,回答得很冷淡:“從前不過中秋。”
這話倒並非說謊。至少在落梅峰的那些年,八月十五的月亮,和每一日的月亮沒什麼不同。
聽她如此敷衍回答,裴雲暎歎了口氣,望著她的目光半是真心半是調侃,“陸大夫不必對我如此防備,至少今夜,我們應該不是敵人。”
她剛剛救了他姐姐和外甥女,短時間內,他確實不會對她翻臉。
陸瞳平靜抬眸,注視著眼前人。
夜風靜寂,滿庭月色給年輕人緋色公服鍍上一層銀霜,襯得他那張眉骨英氣的臉越發俊美奪人。
他聲音清冽,笑容明朗,一看就家教良好,極有分寸,待人又客氣親切,哪怕當初懷疑自己殺人咄咄逼人時,也掛著笑意,好似沒心沒肺。
但陸瞳卻想起不久前,在裴雲姝榻前透過雲羅帳縫隙,他出鞘的那把銀色長刀。那是她第一次看見裴雲暎如此冷漠的一麵。
一直以來,他高高在上,胸有成竹,像個沒有破綻的難題橫在人麵前,讓人無從下手。然而在那一刻,她窺見了這難題藏在深處的破綻,或者說軟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