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這草垛實在太大了。
厚厚一層摞在角落,像座小山,若有賊人潛入,藏在此處應當很難被察覺。
申奉應眼中波瀾一閃,走到乾草垛前,忽地拔刀一揮!
刹那間,“嘩啦啦——”的一聲。
乾草垛像是被劈碎的土山,頃刻間崩塌瓦解,緩緩滑下的草渣中,漸漸露出裡頭漆黑的一角。
“這是……”
申奉應臉色霎時一變。
宛如深埋於地的寶藏被撥開厚重泥土,露出重見天日的秘密。
那些厚厚的草垛下,竟藏著幾隻半人高的漆黑瓷缸。
瓷缸極大,完全可以容納一人躲進去。,如幾隻突兀聳起的黑色土丘,怪異而反常。
申奉應記得清楚,上回來仁心醫館搜查時,廚房裡並沒有這幾隻大黑瓷缸。
他咽了口唾沫,語氣冷下來:“陸大夫,這是什麼?”
“是一些平日製藥用的藥材。”陸瞳回答。
話音剛落,從黑色瓷缸裡陡然傳出一聲輕響。這動靜不算響亮,但在寂靜夜裡,清晰地傳至每一個人耳中。
離得最近的鋪兵麵色一變:“大人!裡頭有東西。”
申奉應眯了眯眼,下意識看向陸瞳。
陸瞳站在廚房門口,是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手中油燈被寒風吹得像是下一刻就要熄滅,於是那目光也顯得模糊了。
申奉應臉色漸漸凝重,拔出腰間佩刀,示意周圍鋪兵退後,自己走到瓷缸跟前,火把光照耀著他,也照耀清楚了他從額上滾落下來的汗珠。
四周鴉雀無聲。
申奉應慢慢靠近瓷缸,一手握住瓷缸蓋子,另一隻手持刀橫於麵前,猛地一掀——
“嘶嘶——”
從瓷缸裡傳來窸窣聲,伴隨著周圍鋪兵的驚叫,申奉應愣愣看著瓷缸裡的東西,良久,有些驚魂未定地轉向陸瞳:“這、這是……蛇?”
這瓷缸裡,竟然裝著數十條黑漆漆的長蛇!
長蛇鱗片烏黑泛著潮濕冷澤,交纏在一團發出摩擦輕響,申奉應隻看了一眼就趕緊將蓋子蓋上。
“陸大夫,你怎麼在這缸裡放蛇?”
這些毒物陰森恐怖,全交纏盤在一起,窸窸窣窣,聽著也怪瘮人。
陸瞳端著油燈走近,語氣平淡:“醫館製藥有時需用到新鮮蛇蛻與蛇血,這是花銀子從捕蛇人手裡收來的,是製藥的藥材。”
申奉應指向另幾隻瓷缸:“這些也是?”
陸瞳把油燈遞給銀箏,自己走到另外幾隻瓷缸麵前,將蓋子掀開,請申奉應近前看。
另外幾隻瓷缸裡依次是蠍子、蜈蚣以及蟾蜍。
申奉應一言難儘地盯著陸瞳,許久,才開口:“陸大夫,你這是要煉蠱?”
他一個男人看了這些東西都覺得心慌氣短,偏陸瞳一個弱女子神情毫無波瀾,像是很樂意與這些玩意兒打交道。
若非他對西街比較熟悉,申奉應簡直要懷疑自己是進了陰間的醫館。
“申大人不知,藥有七情,獨行者、相須者、相使者、相惡者、相反者、相殺者。”
“相殺者製約彼此毒性,這些毒物放得好,也是救命之良方。”
申奉應聽得雲裡霧裡,再看一眼廚房,除了幾隻瓷缸再無可疑之處,便招呼身後鋪兵先退出去。
鋪兵們隨申奉應離開廚房,走到小院,外頭朔風正盛,片片飛雪飄絮般落到人身上。
申奉應路過小院梅樹前,想到上回來也是這般,氣勢洶洶將醫館翻了個底朝天,最終一無所獲,沒來由生出幾分心虛,還有一丁點慚愧來。
按理說,他對陸瞳,其實並無什麼惡感。
上回這位陸大夫和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合夥在軍巡鋪屋門前上演一出好戲,為的是將文郡王府拖下水。後來的事申奉應也知道了,裴雲暎的姐姐——文郡王妃順利和離,搬離文郡王府,而那位雇凶殺人的側妃,連帶著宮裡的娘娘一同倒了大黴。
申奉應清楚自己被裴雲暎當靶子使了,也做好得罪文郡王,遲早滾出軍巡鋪屋的準備。誰知此事過後,自己的上司卻親自尋他說話,對他噓寒問暖了一番,還通情達理表示此事他左右為難,但處理得極好,日後免不得升遷。
這餅畫得能否充饑暫且不知,但至少讓申奉應一顆心暫時放了下來。
他也明白,定然是裴雲暎同軍巡鋪屋這邊打過招呼,免得他事後被文郡王刁難。
申奉應當時對裴雲暎惡感便消散了不少。
今夜若不是城守備那頭下令,他也不會大半夜的來找陸瞳麻煩的。
正想著,走在前麵的陸瞳頓了頓,驀地咳嗽了兩聲。
申奉應一個激靈,忙朝她看去。
因夜裡開門出來得匆忙,陸瞳隻披了一件單薄外裳,裡頭穿了件素白中衣,簪花已經卸下,烏色長發垂至胸前,她生得很瘦弱,神情無辜又懵懂,站在風雪下的燈色中,像一支迎風綻開的雪白玉蘭,弱不勝冬寒。
佳人病弱,立刻教申奉應生出一絲憐惜與自責,趕緊開口:“今夜貿然打擾陸大夫,實在是申某不是。”
“這頭沒什麼事了,對不住啊,陸大夫趕緊回屋休息。”他一揚手,招呼手下:“走了!”
這群鋪兵們又如來時一般,風風火火地離去。在小院雪地上留下亂七八糟的足跡。
陸瞳緊了緊身上外裳,持燈目送最後一個鋪兵離開醫館,又在醫館門口等了許久,直到外頭再無動靜,這才端著油燈回到小院。
銀箏站在寢屋門口,朝裡望了望,又憂心忡忡看向陸瞳:“姑娘……”
“沒事,你到裡鋪守著,小心有人過來。”
猶豫一下,到底擔心外麵人折返,銀箏提著燈籠離開了。
寢屋門口花窗窗隙裡,橙色燈火微亮。
風雪與炭爐,寒冷與溫暖,一門之隔,宛如兩個世界。
陸瞳在門口站了片刻,推門走了進去。
一進屋,一股暖風撲麵而來。
屋中角落裡生了暖爐,花窗半開未合,嶙峋梅枝恰好框在窗景裡,在寒風中巋然不動。
閨房裡,裴雲暎背對陸瞳,正站在小佛櫥前。
陸瞳進屋關上門,看著他的背影道:“裴大人,人已經走了。”
裴雲暎轉過身。
小佛櫥前點了香燭,屋中昏暗燭色搖曳,他一身黑衣,眉眼俊美,像是在風雪夜中陡然出現於觀音座前的精怪,不請自來,放肆又危險。
見陸瞳看來,他便笑著開口,語氣有幾分調侃。
“這麼容易就被你騙過去,難怪盛京治安越來越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