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官院門口難得熱鬨起來。
邱合帶著一群禦藥院的人堵在翰林醫官院前,引得周圍往來宮人遠遠伸頸探看。
翰林醫官院和禦藥院,幾十年前先皇在世時,尚是一片其樂融融,相處和洽。直到十年前,翰林醫官崔岷憑借一本《崔氏藥理》名動盛京,繼而當上醫官院院使後,情況就變了。
本來麼,崔岷精通藥理是他的事,厚厚一本醫方無論放在哪裡都惹人驚歎,禦藥院眾人也不是不佩服。壞就壞在崔岷做了院使後,連帶著整個翰林醫官院都自視甚高起來,明裡暗裡都貶低禦藥院身為鑽研藥方之所,連個方子都想不出來。禦藥院院使邱合一大把年紀,還不如一個年輕小輩。
這人背後嚼舌根不慎被邱合聽到了,老頭子氣得差點犯了痰症。
後來梁子就結下了。
禦藥院和醫官院維持著表麵和平、私下微妙的關係,誰知今日,院使邱合會帶著一群人找上門來,看在旁人眼裡,難免會猜測是不是來找麻煩。
得了消息的醫官們紛紛出來看熱鬨,林丹青也混在一眾看熱鬨的人裡,一眼就瞧見跟在邱合身後的陸曈,立刻朝她欣喜揮手:“陸妹妹!”
陸曈點頭應了,另一頭的曹槐見狀,臉色頓時不大好看。
又等了半柱香功夫,醫官院裡,有人走了出來。
是個身穿棕色醫官袍服的中年男子,頭戴官帽,文質彬彬,尚有些清瘦孱弱,男子快步上前,衝邱合低頭行禮:“不知邱院使前來,有失遠迎,院使勿怪。”
語氣十足恭謹。
陸曈隻看了這人一眼就垂下眼睛。
看來,這位就是搶走了苗良方醫方,將苗良方擠出醫官院的那個崔岷了。
也是如今醫官院的院使,將她派去南藥房的人。
邱合背著手,點點頭,仿佛不經意受了崔岷的禮,適才親切開口:“崔院使無需多禮,今日老夫前來,其實隻為求一人。”
雖然早已從旁人嘴裡知曉邱合來意,然而真正聽到這話時,崔岷仍是心中一沉。他笑著,飛快地看了一眼邱合身側的女子,才道:“邱院使的話,在下不太明白。”
一旁的石菖蒲便暗暗翻了個白眼。
怎麼會不明白呢?醫官院到處都是崔岷的人,他們在外麵預熱了好半晌,崔岷還擱這塊兒裝單純,真是虛偽。
邱合笑道:“崔院使有所不知,禦藥院年年往柔妃娘娘宮中送去一夢丹,今年一夢丹格外得柔妃娘娘喜歡,柔妃娘娘特意召人賞賜。後來醫官們一盤算,發現是南藥房送來的紅芳絮材料與往常不同。”
崔岷目光閃了閃。
這事他此刻才知道。
崔岷神色凝重:“紅芳絮一貫有毒,自采摘下藥性毒性漸淺,邱院使的意思是……”
邱合笑笑,移開幾步,讓陸曈完全的露於眾人眼前:“陸醫士,還是你自己來說吧。”
陸曈垂首:“是。”
默了默,陸曈開口:“回院使,我是用黑豆汁、紫蘇汁、青黛汁、藍汁、蜈蚣搗汁煮水,浸泡清洗的紅芳絮。紅芳絮花絮花香最毒,其根莖雖無香氣,卻也是藥性強烈處。但隻要如此浸泡,就能保留住根莖藥性。
“如此一來,保留其藥性,卻根除其花香,就能既不影響製藥者身體康健,又能使一夢丹發揮出最好效用。”
她將清理藥材的方法娓娓道來,並不藏私,聽得醫官院一眾老醫官都愣住,有機靈好學些的,趕緊進屋找紙筆謄記下來。
藥園中紅芳絮清理采摘一直都是難題,但這種新的處理方法,還是頭一遭聽到。
崔岷也是初次聽聞,目光在陸曈臉上轉了一轉。
邱合笑道:“崔院使,醫官院有這樣精通藥理的人才,你卻把她打發去南藥房乾苦力活,豈不是暴殄天物?怎麼,你正值壯年,也如我老頭子一般老眼昏花?”
這話說得不太好聽,崔岷的淡然險些維持不住,片刻後才道:“崔某慚愧,不比院使慧眼識珠。”
邱合擺了擺手:“也罷,若不是你將陸醫士派去南藥房,老夫又怎麼會知道你們醫官院還有這樣一位人才。不瞞你說,老夫今日來,就是來問你討人的。”
他笑著看一眼陸曈,滿意地點點頭,語氣慈和卻帶著咄咄逼人:“崔院使,翰林醫官院臥虎藏龍,人才濟濟,陸醫官在這裡也隻能做做藥園的農活。依老夫看,我們禦藥院更適合陸醫官。若陸醫官來我們這裡,老夫一定讓她發揮藥理長處,絕不會埋沒人才。”
“崔院使,把她讓給禦藥院可好?”
此話一出,醫官院眾人神情各異,看向陸曈的目光頃刻不同。
邱合可是禦藥院院使,麵對崔岷尚且還要擺出長輩的譜,居然為了一個新進醫官使親自前來要人,話裡話外都是對陸曈格外看重的意思。
一時間,醫官們瞧陸曈的目光頓時又羨又妒。
然而同樣的話,落在崔岷耳中,卻又有彆的意味。
邱合這話旁人聽不出來,崔岷卻能聽出言外之意。這是在點他,說他妒忌手下才能,故意將陸曈打發去南藥房,好讓她一輩子出不了頭。
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握緊,崔岷麵上不動聲色,隻看向陸曈,溫聲問道:“陸醫官想去禦藥院?”
這是將話踢回陸曈眼前。
陸曈斂衽,謙恭回答:“承蒙兩位院使厚愛,下官感激不儘,無論留在禦藥院還是醫官院,都是下官之幸。下官隻願鑽研藥理,不負聖恩,至於來去,全憑大人們做主。”
她說得誠懇,語調柔和,能感到一道審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似針刺灼人。
陸曈心中冷笑。
崔岷是個聰明人,又慣會愛惜名節,若今日放任自己跟著邱合回去禦藥院,明日宮中人議起此事,要麼說崔岷有眼無珠,將醫術奇才拱手讓人、不如邱合有眼光。要麼,則揣測崔岷心胸狹隘,故意冷落有才華的下屬,竭力打壓。
無論哪一種,都是崔岷不想聽到的。
崔岷不僅不能放她走,甚至還必須重用她、提拔她。也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想將她踩進泥裡,又親手拉她出來?
這盤算固然很好,隻是……
隻是,她不必等人來救,她自己就能出來。
四周靜寂無聲,無聲的對峙在二人身前流淌。
邱合笑著轉向崔岷:“崔院使考慮得如何?”
崔岷久久沒有開口。
眼前女子一身褐色麻衣,卑弱屈從,然而不知不覺中,低求與被求者的身份早已顛倒。仿佛能透過女子恭順的外表下,窺見她譏諷翹起的嘴角。
那是無聲的嘲笑。
許久,崔岷抬頭,露出一個歉疚的笑容,道:“恐怕得讓院使失望了。”
他望向陸曈,語氣欣賞:“陸醫官醫術過人,醫官院正缺這樣的人手,人才可貴,醫官院沒有拱手與人的道理。所以陸醫官,”他垂首,對著陸曈認認真真行了一禮,“先前的事是我失職,還望陸醫官寬宏,不要計較。”
醫官院院使給新進醫官使親自賠禮道歉,尤其對方出身隻是一介尋常的平人醫工,此舉已是給足了體麵。
迎著各色複雜目光,陸曈神情自若,側身避過崔岷的禮:“院使抬愛,下官不敢。”
她抬眸,直視著崔岷的眼睛,微笑著開口:“下官願意留下來。”
……
南藥房的這點熱鬨,終是散去了。
流言總是傳得很快,傳著傳著,就成了兩位院使為了一位新進醫官使差點大打出手。
旁人並不會覺得院使有何問題,而被兩位院使同時看重的美貌醫官,卻會成為這場官司中眾矢之的。
此刻,這場官司中的主角陸曈,正一腳跨進南藥房的大門。
當著禦藥院和醫官院眾人的眼光,崔岷不能放她走,隻能好聲好氣將她請回。回去之前,陸曈得先去南藥房收回包袱。
南藥房中醫工早已得知消息,簇在門口,打量著剛剛回來的同伴。
有平日裡並不怎麼相熟的醫工湊上前,討好地與她打招呼:“陸醫官這是要回醫官院了?”又道:“您還不知道吧,白日裡藥房出了樁大事!”
陸曈腳步一頓。
那醫工便拉著她往宿院裡走,低頭神神秘秘道:“朱醫監被帶走了。”
朱茂被帶走了。
在邱合與陸曈說話的功夫,石菖蒲讓禦藥院的人在朱茂屋中搜出清洗整理紅芳絮的方子,坐實朱茂私藏醫方的罪名。
醫監私藏醫工醫官藥方是大罪,輕則杖笞一百,重則入獄流放。
朱茂是醫官院的人,然而崔岷如今要表現自己的度量與賠禮,便要為陸曈撐腰,既要為陸曈撐腰,總要料理個把人給彆人看。
罪證罪名都已找好,至於是真是假,反而不再重要——
“要走了?”一道聲音打破陸曈思緒,梅二娘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冷冷地瞧著她。
陸曈鬆開整理包袱的手。
梅二娘徑自走到陸曈麵前。
陸曈還記得初見梅二娘的時候,她就站在那間陰冷的屋子門口,脂粉塗得極白,像戴了張假麵具,一雙眼鬱色沉沉。
如今女子眉眼仍然沉鬱,但許是因為沒有抹脂粉,暗黃的膚色反而給她增添了一點真實,不再如一張慘白的麵具,而是一個普通的、有些憔悴老去的女人了。
至少鮮活。
梅二娘盯著她看了半晌,倏爾冷笑一聲:“你真有本事。”
陸曈頷首:“多謝你的幫忙。”
那天夜裡,被朱茂罰跪神農祠的夜裡,她讓何秀給梅二娘帶去了一封信,也帶去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