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雲暎這話,是要陸曈去司衛所,卻也將陸曈從方才的窘境裡解救出來。
如此一來,陸曈既免去與姓金的糾纏,也不必麵對眾人的質疑,合乎情理的理由讓人挑不出一點錯處。
偏偏是這個時候……
崔岷眸色陰沉,依稀間想起一件事來。
陸曈春試紅榜過後,他曾托人打聽過此女過去的消息,除了做出“春水生”和“纖纖”兩味新藥外,此女最出名的,大概還是探出了文郡王妃所中之毒“小兒愁”,解救了文郡王妃,連帶著宮裡那位顏妃也遭了殃,禦藥院為此提供禁藥之人也被牽連出事,當時整個醫官院和禦藥院人人自危。
文郡王妃裴雲姝是裴雲暎的嫡親姐姐。
若在那時陸曈與裴雲暎二人就已有了私交,此番這位指揮使突如其來的舉動,恐怕並不是心血來潮。
正兀自揣測著,身側傳來裴雲暎的聲音:“考慮這麼久,院使很為難嗎?”
崔岷一個激靈回神。
眼前年輕人唇邊噙著笑意,禁衛公服穿在他身上,不似尋常禁衛冷沉刻板,反因唇角梨渦顯得親切英朗。
可他的眼神卻並不親切。
那雙漂亮的黑眸燦若星辰,卻似靜水深潭,隻一眼便讓人生出寒意。
崔岷心中一緊,驀地生出絲畏懼。
他與這位殿前司指揮使相交甚少,此人年輕有為,素日裡見了也總是明朗愛笑,仿佛極好親近。然而年紀輕輕身居高位,又有誰心思簡單?這些年與他作對的,不是出事就是貶職……
他這副溫煦皮囊下,仿佛藏著另一副乖戾心腸。
總讓人有種沒來由的直覺,誰要是迕逆違背了他,下場多半慘烈。
崔岷不願、也不敢與他作對。
收起心中不甘,崔岷拱手道:“殿帥說笑,殿帥府武衛有需,理應奉值。”他轉頭,對陸曈叮囑:“陸醫官,你就去殿帥府,金大人之急症,仍由曹槐行診。”
不管裴雲暎是不是特意為陸曈解圍,此言都算賣了裴雲暎一個麵子。
人群中的曹槐聞言,頓時麵露失望。林丹青和常進卻鬆了口氣。
陸曈站在原地沒動。
裴雲暎看了她一眼:“陸醫官?”
陸曈斂眉:“是。”
崔岷笑了:“好。”
然而下一刻,陸曈抬起頭:“不過院使,金大人那頭,下官仍想與曹醫官一同行診。”
此話一出,廳中驀然安靜。
眾人盯著她的目光霎時古怪。
明明已遠離那等糟心事,不必與金顯榮攪合在一處,怎麼還自己上趕著往上湊?這人是傻子不成?
林丹青猛地朝陸曈使眼色,陸曈恍若未覺,隻對著崔岷靜靜地道:“下官會分配時辰,去殿帥府行診與為金大人行診兩不耽誤,還望院使準允。”
她說得平靜真摯,仿佛真是真心實意想要謀得此份差事,翰林醫官院中的確有新進醫官為了在上峰麵前掙臉麵,顯得自己勤勞敬業,搶著多乾活……但也要看清搶的差事是什麼。
這差事換做彆的醫官,可不會如此積極。
裴雲暎在聽到陸曈說完後,目光便落在了她臉上,帶了幾分安靜的審視。
陸曈不言,崔岷視線在他二人身上打了個轉,良久,慢慢笑起來。
他讚許:“陸醫官一片仁心,很好。”
“既是陸醫官自己所求……”
他故意咬重“自己”二字,神色溫和欣慰,“允。”
……
廳中的暗流湧動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流過去了。
醫官們各自散去,自己做自己的事。
陸曈拿著藥帖,進了裡間藥廳。
藥廳不算寬敞,地上堆滿尚未整理的一批新藥,靠牆處有一排木櫃,裡頭堆放醫官們尋常要用的常用藥物。
陸曈方走到藥櫃前,身後木門便發出一聲輕響。
她沒回頭。
來人將門掩上,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屋裡堆積的藥材積了灰,被門風帶的四處飛舞,裴雲暎皺了皺眉,似乎有些嫌棄,待那灰塵散了些,適才走過來。
陸曈從藥櫃裡拿出一隻細長瓷瓶,轉身放到桌上:“下食丹。”
裴雲暎眉梢一動。
方才堂廳裡的那場官司後,裴雲暎並未馬上離開,說殿帥府的司犬近來胃口不佳,請陸曈為它拿點藥。
醫官院藥廳裡存放醫官們素日用的尋常藥,能給人吃的下食丹,勻上一瓶給狗吃自然也沒什麼。
隻不過這種跟進來的理由實在寫滿了敷衍,崔岷沒有發作,也隻能是因為畏懼對方的身份了。
他拿起藥瓶,牽了牽唇:“你要聽崔岷的安排行診?”
“對。”
“知道金顯榮是什麼人嗎?”
“知道。”其實都不必打聽,單看醫官院眾人今日神情,她也能猜得出來。
“知道還敢。”裴雲暎點頭,冷不丁問,“因為他是戶部的人?”
陸曈心中微動。
金顯榮是戶部左曹侍郎,而戚太師的兒子戚玉台也在戶部任職。她隻是一介醫官,能靠近戚玉台的機會寥寥無幾,難得天賜良機,實在不想錯過。
所以無論如何,她都要接下這個差事。
似是洞悉她的心思,裴雲暎看她一眼:“太冒險了。”
陸曈抬眸,語氣嘲諷:“那裴大人為何今日出頭?以裴大人之身份,同我扯上關係可不是件好事。”
裴雲暎把玩頸瓶的動作一頓,偏頭問:“怎麼說?”
“崔岷對我有偏見,裴大人公然出頭,難免讓人想起裴小姐一事,若崔岷以為你我二人有私交,傳出去對大人恐怕不好。”頓了頓,陸曈才繼續說道:“明哲保身的道理大人一向比我清楚,怎麼今日糊塗?”
裴雲暎今日會在廳裡主動解圍,其實不止出乎崔岷的意料,也令陸曈驚訝。
他實在沒有必要趟這趟渾水。
他們二人的交情也不至於如此深厚。
聞言,他反而莫名笑起來:“原來我在你眼中是這種人?”
“當然,我一直很清楚大人與我身份有彆。”
他便站直身子,把藥瓶攥進掌心,看著陸曈歎氣:“不是說了嗎?我今日隻是過來拿藥,恰好遇到陸大夫被人為難,看不過去而已。”
陸曈抿了抿唇,對他說的話一個字也不相信,於是平平道:“多謝裴大人。”
這句謝說得有些勉強,要知道如今她不僅要去給金顯榮行診,還要去殿帥府探病,一個人做兩份差……
他真是幫了好大一個倒忙。
簡直孽緣。
“我怎麼覺得,你的表情像在罵我。”裴雲暎俯低了眉眼,打量了她一下,“算我多管閒事,不過,你既然心有成算,我就不插手了,免得壞了陸大夫大計。”
他把藥瓶收進懷中,轉身提刀往外走,走到門口時,腳步停下,想了想,又轉頭提醒:“陸大夫。”
陸曈看著他。
“戚玉台和範正廉不一樣。”年輕人的臉陷在藥房昏暗光線裡,不知想到什麼,神情顯得有些冷淡。
“彆輕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