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暴雨(1 / 2)

燈花笑 千山茶客 12202 字 10個月前

白日很快過去,夜漸漸深了。

醫官院的醫官們都已睡下,林丹青下午隨醫正進宮去給貴人看脈,累了一天筋疲力竭,早早上榻休息去了。

陸曈卻睡不著,索性去藥庫裡收拾方子。

收拾完方子,仍舊沒什麼睡意,便在醫書架上尋了本沒看過的醫籍,在桌前鋪了紙筆抄抄醫書。

夜很靜,院外隻有低切蟲鳴,藥庫裡層層藥架後,陸曈坐於矮幾前,就著燈火抄書。

“麥門冬、芍藥、景天、鴨蹠草,並主狂熱……”

“葶藶,卒發狂,白犬血丸服……”

“犬……”

筆尖一頓,她看著那個“犬”字,微微出神。

白日裡,少年懷裡抱的四隻小犬如毛茸茸湯團,她能感覺到手背觸及它們皮毛的溫暖,當它們懵懂探頭來舔她的手時,總讓她想起記憶中的另一雙眼睛,澄明的、怯怯地,像兩粒發亮的漆黑珍珠。

她對段小宴說“我不喜歡狗”是假的。

她也曾有過一隻黑色的小犬,在很多年前。

她叫它“烏雲”。

那大概是陸曈上落梅峰的第三年,或許更早,她也記不大太清。

試藥的日子多了,陸曈也漸漸適應了落梅峰上的日子。學會了儲存食物,學會了在喝完芸娘給的湯藥後把自己關在茅草屋中,學會了芸娘不在時,與孤燈相伴的夜晚。

隻是這樣的日子未免乏味。

於是不試藥的時候,陸曈就偷偷翻看芸娘屋子裡的書籍。

她識字,父親教她讀過書,她從前也最不愛讀書,然而在那時,卻開始慶幸這地方還有如此多的書來供她打發時間,使得枯燥暗沉的日子不至於那麼難熬。

芸娘的書大多是醫書藥理,偶爾也有書史經綸。她照著自己采摘回來的藥草一一比對,漸漸也學會辨認了一些。

芸娘發現了她在偷看醫書,但竟沒有阻攔,任她翻閱,饒有興致的模樣。

後來藥草認識得差不多了,陸曈開始會一些簡單的方子。芸娘給她試藥完後,陸曈也會用山裡有的藥草給自己解解餘毒,調養調養身子。

那個時候,她是很高興的,總覺得在山上的日子沒有白費,漸漸地生出一種自己將來或許可以成為女大夫的錯覺。

再後來,陸曈就常常往茅草屋裡撿一些動物。

山間常有受傷的小獸,被捕獸夾夾傷的野貓、被狐狸咬斷腿的兔子、不慎從巢穴摔下來的幼鳥……

陸曈路上遇見了,就將它們帶回去,待用藥草治好了,再放回山中。

慢慢地忙碌起來,竟不覺得孤獨了,茅草屋恍惚成了間熱鬨醫館,她就是懸壺濟世的坐館大夫,那些被偶然救下來的小獸便成了前來治病的病患。

苦中作樂起來,苦也成了甜。

有一日,她在亂墳崗撿了一隻野犬,應當甫出生不久,眼睛還未睜開。或許太過孱弱,雌犬帶走了彆的幼犬,唯獨留下了這隻。

陸曈將這隻幼犬帶回了茅草屋。

幼犬通體烏色,皮毛順滑,陸曈咬著筆杆想了許久,給它取名叫“烏雲”。

“牛尾烏雲潑濃墨,牛頭風雨翩車軸……”

這詩過去父親常叫他們寫來練字,陸曈最喜歡最後兩句,叫“慌忙冒雨急渡溪,雨勢驟晴山又綠。”

她摸了摸烏雲的頭,悄聲道:“遇上我是你幸運,也算是‘雨勢驟晴’吧!”

烏雲很快長大了。

小狗機警活潑,常伴她身側,下山采摘藥草的時候,會幫陸曈叼著采藥的竹筐,白日裡陸曈把自己的食物分給烏雲一起吃,到了夜裡,陸曈坐在燈下翻看醫書時,烏雲就趴在她腳下守夜。

它是陸曈在山上唯一的夥伴,有時候陸曈看到小狗在日光下撒歡的模樣,恍惚覺得自己也回到了常武縣,在臨河的堤壩上追逐蝴蝶。

芸娘坐在樹下的小桌前做藥,一麵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你很喜歡這小狗啊。”

陸曈摟著烏雲的脖子,低低“嗯”了一聲。

她很喜歡這隻小狗。

它像老天爺送她的禮物。

有一日清晨,陸曈一覺醒來,沒瞧見烏雲的影子。平日這個時辰,小狗早已來咬她的被角。

她心中陡生不安,慌慌忙忙衝出屋子,最後在院子的角落看見了烏雲。

烏雲躺在地上,瞧見它,費力睜開眼,嗚咽了一聲。

陸曈撲到它身邊,手足無措地想抱它起來。

“彆擔心,我讓它幫我試了一味新藥。”

芸娘從樹下轉出來,手裡捧著隻空碗,瞧著地上的陸曈笑吟吟開口:“還未取名字,成分是卷柏、女青、狼毒、鳶尾、砒石……”她說了很多。

陸曈呆呆望著她,終於忍不住顫抖起來。

砒石有毒。

小狗是不能服用砒石的,何況烏雲還不到半歲。

芸娘說:“七日。”

“……什麼七日?”

“你現在不是學了點醫術麼?你要是能在七日內替它解毒,它就能活。”

婦人笑容溫柔,帶著點好奇的關切:“我已將此毒材料都告訴了你,小十七,彆讓我失望啊。”

陸曈緊緊抱著懷中夥伴,臉色慘白。

那是很短暫又很漫長的七日。

每一刻都像是煎熬,她幾乎不吃不睡,忘記了時日,翻遍了所有醫書,隻痛恨自己讀過的藥理為何不能再多一點,醫術為何不能更精妙。她好像成了一個廢物,從前引以為豪的、覺得自己可以做女大夫的美夢倏然破碎。

蠢得可笑。

到了第七日,烏雲全身上下已經潰爛得不成模樣。

小狗還沒死,已經發不出聲音,那雙明亮的眼睛含著無限眷戀盯著她,陸曈的眼淚滴在手背上,小狗便費力伸出舌頭,溫柔舔了舔它的手。

她做不出解毒的方子,她根本救不了自己的朋友。

陸曈跪倒在芸娘跟前,哽咽著哀求:“芸娘……芸娘……你救救它……”

芸娘俯身,輕輕扯開她抓著自己裙角的手,歎息著搖頭。

“小十七,你不能將所有希望都寄予他人之上。”

“而且,”她微微一笑,“你現在,已經沒有付與我的診金了呀。”

當年陸曈以自己為條件,求得芸娘救了陸家一門。

可如今,她連自己都不是自己的,已沒有與芸娘做交易的資格。

外麵陰雲沉沉,烏雲在她懷裡咽了氣。

她眼睜睜地看著它咽了氣。

那具溫暖的、毛茸茸的身體漸漸變得冰冷僵硬,它再不會在每次試藥後第一個衝上來舔她的手,那雙漆黑的、亮晶晶的眼眸逐漸變得渙散,變成了兩顆凝固的、黯淡的死珠子,再也不會映出陸曈的身影。

她失魂落魄,抱著死去的烏雲走到了峰頂的鬆樹林裡。

漫山鬆柏長青,陸曈找到一棵漂亮的小鬆樹,在鬆樹下掘坑,想把烏雲埋在樹下。掘至一半時,忽有雷聲隆隆,暴雨頃刻如注。

陸曈慌忙抱起烏雲,唯恐暴雨淋濕烏雲的皮毛,小狗冷冰冰的身子緊緊挨著他,她終於沒忍住,抱著烏雲的屍體放聲大哭起來。

大雨若決堤之水,狂風號怒,把她哭聲包裹。

她就這樣坐著,瞳孔映著夏日山上這場猝不及防的暴雨。直到黑雲散去,雨勢漸歇,夏日山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輪彩虹在日出後泛著霞光。

果如詩上所說,慌忙冒雨急渡溪……雨勢驟晴山又綠。

暴雨停了。

可暴雨又沒停。

它懸在人頭頂,隨時會掉下來。烏雲死了,可暴雨仍在,它無法永遠停下,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降下來,如漲潮的浪頭,拖著人沉入水底。

那是芸娘教會她的第一課。

人無法阻止暴雨的落下,就像她無法阻止生命的消亡。

“啪嗒——”一聲。

想得出神,手中筆不穩,落在紙上,便拖曳出一道刺眼墨痕。

窗外殘月朦朧,燈火流滿屋子,紙上墨痕像朵漆黑傷疤,驟然刺疼人的眼睛。

陸曈忽而感到有些煩悶。

她抓起麵前紙揉成一團,發泄般地扔向遠處。

紙團咕嚕嚕滾著,就著燈火,滾到了一雙靴子跟前。

有人彎腰撿起了地上的廢紙,笑著開口:“它得罪你了?”

陸曈身子一僵。

她抬眸,就見裴雲暎從門外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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