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暴雨(2 / 2)

燈花笑 千山茶客 12202 字 10個月前

夜闌更深,燈火照人,青年脫去白日裡的緋色公服,換了件月白暗花雲紋玉錦春衫,燈燭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陸曈定了定神:“你怎麼來了?”

這人進醫官院幾乎已如無人之境,陸曈也已經不再意外。倘若被人發現遭殃的也不是自己。也就隨他去。

裴雲暎走到她對麵桌前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封紙箋:“白天你來殿帥府,落下藥方了,特意給你送來。”

陸曈一怔,見那紙箋確實是自己所失,大概是夾在醫籍裡,和那些禁衛們把脈時弄掉了。

“多謝。”她收起紙箋。

裴雲暎點頭,繼續道::“順便找你討瓶下食丹。”

陸曈一怔,隨後蹙眉:“上回給大人那瓶吃完了麼?”

上回裴雲暎來,說殿帥府的司犬脾胃不好,問陸曈討了瓶下食丹。那一瓶下食丹不少,而今也沒過多久。

她提醒:“犬類不能吃太多下食丹。”

裴雲暎笑笑:“給段小宴的。”

“……”

她便不再多說,起身去藥櫃旁給裴雲暎找下食丹。

裴雲暎靠著椅子,盯著她站在藥櫃前的背影看了會兒,突然開口:“你為什麼怕狗?”

指尖一顫,陸曈低頭,繼續拉開藥屜,道:“我並未怕狗。”

“那你為何拒絕段小宴的提議?”

“裴大人,我說得很明白,我討厭狗,所以拒絕。”

“討厭?”裴雲暎勾了勾唇,“可你看起來臉都嚇白了。”

陸曈:“……”

她從藥屜裡抽出下食丹,關好櫃子,走到裴雲暎跟前。

春夜溶溶,幽窗半開,遠遠有林間驚鳥簌簌起飛的輕響,更有梨花花香隔著池水被風推到小院中來,衣袖也沾上芬芳。

屋裡桌角上,古銅駝燈裡,銀燭靜靜燃燒,柔色的光流滿了整間屋子,在地上落下微晃的影。

年輕人的眼眸也如盛京春日的涼夜,看似溫柔,卻泛著更深的冷清,意味不明地看著她。

陸曈默然。

這個人、這個人不如外表看起來明朗,像是能一眼看穿人所有偽裝,洞悉人心底的秘密。

所以,倒也沒必要偽裝了。

“嗯,我很怕狗。”

陸曈把下食丹的瓶子往裴雲暎麵前一頓,重新坐回桌前,才不鹹不淡地開口:“因為小時候被一隻狗咬過。”

“那隻狗很討厭,像塊狗皮膏藥,對我窮追不舍,怎麼也甩不掉。”

裴雲暎一怔。

過了一會兒,他輕笑起來,歎道:“怎麼夾槍帶棒的。看來陸大夫今日心情很不好。”

陸曈不欲與他繼續這個話頭,瞥一眼桌上的藥瓶:“下食丹已經給裴大人了。”

裴雲暎拿起裝藥的瓷瓶,卻沒立刻走,隻道:“聽說你今日為我出頭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陸曈不解:“什麼?”

他低頭笑了一下,語氣淡淡的:“白日在金顯榮府上時,你不是替我多紮了他幾針嘛。”

陸曈先是怔住,隨後恍然明白過來。

白日裡金顯榮對裴雲暎出言不遜了幾句,她那時的確紮痛了他幾針。

但那是在金顯榮府上的事。

當時屋裡除了自己,隻有金顯榮和他府上的下人……

殿帥府……

手段果然通天。

一瞬間,有寒意自心頭生起。

她抬眸朝對麵人看去,年輕人五官在燈色下俊秀柔和,那身月白錦袍襯得他清貴溫和,可是仔細看去,輪廓卻是精致淩厲的。

兵器擅長傷人。

一把鋒利的刀,外表看起來再華麗,也掩蓋不住危險的事實。

裴雲暎卻像是沒察覺到陸曈驟然生出的警惕,麵上帶了點笑,不甚在意地問:“陸大夫為何替我出頭?”

陸曈沉默。

按理說,她與裴雲暎非親非故,縱然裴雲暎暫時並不打算阻攔她的複仇,可陸曈待他總有些微妙的距離。這人身份很高,暗地裡也不知在搞什麼勾當,她自己的事尚且應付不過來,實在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思去做個路見不平的好心人。

她也根本不是愛管閒事的性子。

春夜清寒,月色羞怯,一陣晚風從窗外吹來,吹得被燈色籠罩的人影也起了一層淡淡的冷。

陸曈緊了緊衣裳,許久,才開口道:“飯錢。”

“飯錢?”

陸曈點頭,正視著對方的眼睛:“我剛進醫官院時,吃了裴大人的荷花酥,裴大人沒收銀子。”

“這個,就抵做飯錢。”

她說得一本正經,好似在談什麼千萬兩的生意交易,卻叫裴雲暎微微愣了一愣。

那天夜裡,陸曈剛被分到南藥房不久,小廚房裡冷鍋冷灶,偏撞著了路過的裴雲暎。

她吃了裴雲暎的荷花酥,裴雲暎卻沒收她的銀子,就那樣離開了。

裴雲暎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又望著她笑著開口:“一籃糕點而已,陸大夫分這麼清做什麼?”

好似她總是將這些恩債分得很清,膏藥、點心、救命之情……

生怕欠了彆人、亦或是被彆人欠一般。

陸曈淡道:“殿帥有所不知,睚眥之怨必報,一飯之德必償,這是我們陸家的規矩。”

裴雲暎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女子坐在燈下翻著醫書,昏黃光色朦朧,她長發拆掉發髻,綢緞般鋪瀉在肩頭,襯著水藍色的衣裙如一朵山間夜裡的花,幽冷靜謐地盛開著。

把玩藥瓶的手一頓,想了想,他又問:“你怎麼不問問我家的事?”

陸曈一怔,忍不住抬眼看去。

年輕人撐著下巴,淡笑著望著她,語氣漫不經心,一雙眼眸卻靜如深水,藏著點她看不懂的漣漪。

空氣中傳來極淺的蘭麝香氣,又或許是院子外新開的梨花太過芬芳,總讓人難以忽略。

陸曈收回視線,淡道:“我對旁人家事不感興趣。”

聞言,裴雲暎一怔,望著她的神色有些複雜。

麵前醫籍密密麻麻的小字在燈火下顯得模糊,陸曈忽而也沒了繼續看下去的興致,沉默了一會兒,問:“裴大人怎麼不問問金顯榮為何這樣說?”

金顯榮話裡話外對裴家極儘侮辱,以先前裴雲暎收拾文郡王的手段來看,這位指揮使大人心狠手辣、睚眥必報,實在不像會白白算了的性子。何況他既在金顯榮府上插了人,也算膽大包天。陸曈還以為他會報複回來,沒想到他看起來反而不太在意。

就好像根本不在乎昭寧公府、或是昭寧公的名聲。

裴雲暎眨了下眼,極輕地歎了口氣,“我家那點事,盛京誰不知道?”

“殿帥不生氣?”

他聳了聳肩:“說的也是事實。”

陸曈便不說話了,她看不懂裴雲暎。

一陣風吹來,桌上駝燈顫動兩下,裴雲暎伸手撥了撥燈芯,燈色亮了些。他道:“寶珠的藥快完了,姐姐讓我問你,什麼時候換新藥方?”

原先陸曈在仁心醫館,每隔些日子會去裴雲姝府上給裴雲姝母女二人行診,順帶依照寶珠的情況換新方。自打來了翰林醫官院,每日忙得腳不沾地,倒忘了換新方的日子就在眼前。

“醫官院每月有兩日旬休,”陸曈道:“我上月沒離開,這月會回醫館一趟,屆時親自看過寶珠再換藥。”

裴雲暎點頭:“也好。”

又是一陣沉默。

他拿起桌上藥瓶站起身,走到門口時又停下:“陸大夫。”

陸曈:“怎麼?”

青年背對她站著,過了一會兒,笑道:“多謝。”

沒再多說什麼,走了。

屋裡又恢複了安靜,陸曈放下手中醫籍,朝前方望去。

月破輕雲,花影闌珊,涼月流過一地,映出素白寒霜。

門外已沒了他的影子。

“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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