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過後,雨水越發多了起來。
一夜漲水,落月橋欄係的牛角燈被淹了一半,連日陰雨,春堤滿是泥濘,馬車從路上駛過,帶起陣陣泥水。
司禮府堂廳裡,金顯榮正坐在椅子上看戶部籍冊。
金顯榮的心情很是不錯。
自打醫官院的換了那位陸醫官來為他行診後,金顯榮的情緒平穩了許多。
腎囊癰表症已好得七七八八了,他按陸曈給他的方子抓藥吃,每日勤勤懇懇敷藥,加之隔三差五陸曈來為他施針,不知是不是金顯榮的錯覺,他那處也漸漸有了起色,不至於一潭死水,總算有些知覺。
想來再過幾個月,自有再展雄風之時。
金顯榮端起茶杯,美美呷了一口。
一輛馬車在司禮府門口停了下來。
是輛朱輪華蓋馬車,比尋常馬車大一倍有餘,看起來極為華麗。馬車簾被掀開,從裡麵走下來個穿靛青玉綢袍子的年輕男子。
這男子生得中等身材,個子不算高,一張白淨的臉,乍一眼看起來很斯文,隻是顴骨處有些青白,眼泛紅絲,仔細瞧去有幾分疲態。
金顯榮放下茶盞,眯著眼睛笑道:“玉台來啦。”
來人是當朝太師府戚家公子,戚玉台。
當今太師戚清一共育有一子一女,嫡女戚華楹是盛京出了名的閨秀,容貌美麗,才情出眾。長子戚玉台雖然不如戚華楹容色脫俗,卻也通曉詩書禮儀,人品端正,尤其寫得一手好字,在盛京人人稱道,渾身上下亦無那些貴族子弟的壞脾氣,乖巧得像個女兒家。
當然,這隻是明麵上的。
戚玉台走進廳堂,對著金顯榮拱手,十分的有禮:“金侍郎。”
金顯榮從椅子上站起來,勾住戚玉台肩往裡走,親昵道:“前幾日你府上人說你受涼了,老哥我還很是擔憂了一陣,這司禮府沒了你,獨我一人,公務都看不過來,下人也不曉事,茶罐裡沒茶了也不添點,你回來就好……”
“我即刻差人添茶……”
“哎,這話說的,像我等著玉台你的茶一般……”
“……”
又說了幾句客套話,打發了金顯榮,戚玉台進了自己屋裡,關上門,往椅子上一坐。
桌上擺著些散亂公文。
是他不在的日子積攢的,但總共也沒多少。如今戶部沒什麼實權,他這都省事本也隻是個虛職,在戶部不過混著日子領俸餉,在不在並無區彆。
看著那些紙卷,戚玉台有些煩躁。
戶部這份差事,是他父親戚清替他安排。
戚玉台並不喜這差事。
他身為太師府唯一的嫡子,父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什麼官職撈不著。那些出身不如他的官家子弟尚能憑借家勢平步青雲,偏偏父親卻為他安排了這樣一份差事。
閒職、無趣,一眼望得到頭,沒有任何前程可言。
還要忍受愛占便宜的討厭同僚。
他曾向父親表達過不滿,希望父親能為他安排更體麵的官職,以陛下對父親的倚重,這根本不難。
但戚清仿佛看不見他的怨言,斷然拒絕了。
他便隻能在司禮府呆著。
桌上公文越發顯得刺眼,戚玉台把它們拂到一邊,從一邊罐子裡撿起顆香丸,點燃丟進桌上的鎏金雙蛾團花紋香爐中。
香丸是上好的靈犀香,自戚玉台懂事起,府裡燃的就是此味長香。他來戶部後,父親又讓人備了許多,供他在司禮府燃點。
不過上次他走時,罐子裡的靈犀香還很滿,如今卻隻剩一顆,想來是金顯榮順手牽羊摸走了,金顯榮一直都很愛占這種小便宜。
香爐裡漸漸冒出青煙,熟悉幽香鑽進鼻尖,舒緩了方才躁鬱。
他深深吸了一口,頓感心平氣和,索性往背後一靠,閉上眼蓄起神來。
……
“戚公子。”
“戚公子……”
耳邊似乎有人說話。
誰在叫他?
戚玉台想要睜眼,卻發現自己眼皮沉沉,怎麼也抬不起來。
是做夢麼?
那聲音還在喚他:“戚公子……”
依稀是個女子模樣。
女子像是從身後貼上來,在他耳畔低語,溫柔的、飄渺的,如道斷斷續續的夢:“……還記得豐樂樓嗎?”
豐樂樓?
他尚在愣怔,突感自己脖頸抵住個冰涼的東西。
戚玉台本能地覺出危險,想要大叫,想要支起身子,驚覺渾身像是被看不見的繩索綁縛,沒有一絲力氣掙紮,就連說出口的話語也是軟綿綿的,他說:“……你是誰?”
冰涼的觸感在他脖頸遊走,對方沒有回答。
“戚公子,”那人又問了一遍,“還記得豐樂樓嗎?”
隨著這話落地,脖頸間的冰涼又深了一分。
戚玉台痙攣起來。
他根本不記得什麼豐樂樓。
他想要離開,想要從這個莫名其妙的噩夢中醒來,可他張開口,卻隻能發出微弱的“救命——”
那人的動作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戚玉台聽見她開口,她說:“戚公子,你不記得了嗎?”
“永昌三十七年,你在豐樂樓裡遇見一女子……”
“你殺了她。”
她在說什麼?
什麼女子,什麼殺了她,他全然不明白,隻能虛弱地掙紮。
那聲音慢慢地說道:“永昌三十七年的驚蟄,你在豐樂樓享樂,遇見一婦人。”
“婦人去給他夫君送醒酒湯,你見她容色美麗,就強行將她占有……”
“後來婦人懷孕,你又為毀行滅跡,將她一門四口絕戶……”
“戚公子……”
那聲音溫溫柔柔,如一根淬著毒汁的細針,驟然插入他心底隱秘的深處。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戚玉台僵住。
四周一片死寂,仿佛天地間再沒了彆的聲音,忽而又有熙熙攘攘聲頓起,他抬頭,迎麵撞上一片帶著香風的暖意。
是個穿著桃花雲霧煙羅衫的女子,梳著個飛仙髻,打扮得格外嫵媚,伸手來挽他的胳膊,一麵笑道:“公子是第一次來豐樂樓吧?好生的麵孔,今夜定要玩得高興……”
豐樂樓……
他便忽而記起,今日是他第一次來豐樂樓的日子。
父親總拘著他不讓他出門。
盛京最好的遇仙樓,樓裡都是父親的熟人。素日裡他在遇仙樓裡辦個生辰宴什麼的還好,一旦想做點什麼,立刻就會被人回稟給家裡。
身為太師之子,處處都要注意舉止言談,總是不自由。
豐樂樓是他新發現的酒樓,雖比不得遇仙樓豪奢,卻也勉強入得了眼,最好的是這裡沒有父親的人,他要做什麼無人盯梢,便有難得的自由。
他隨這打扮妖嬈的女子上了閣樓,進了閣樓的裡間。如他這樣身份的人,自然不能和那些賤民一般於廳堂享樂。
屋子裡散發出奇異幽香,裡頭矮榻上,兩個歌伶正低頭撫琴,琴聲綿長悅耳,令人心醉。
戚玉台便走進去,在矮榻前坐了下來。
桌上擺著一隻青花玉壺,兩隻白玉蓮瓣紋碗,還有一小封油紙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