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起酒壺,倒了滿滿一碗酒釀,酒還是熱的,香氣馥鬱濃烈,他再打開放在一邊的油紙包,就著熱酒將油紙包中之物仰頭服下,火辣辣的熱酒淌過他喉間,在他腹中漸漸蔓延出一片灼熱。
戚玉台閉上眼睛,舒服喟歎一聲。
此物是寒食散。
寒食散神奇,服用之後神采奕奕,麵色飛揚,亦能體會尋常體會不到之快感,令人飄飄欲仙。
然而寒食散有毒,長期服用寒食散對人體多有傷害,先帝在世時,曾下旨舉國禁用此物。但許多貴族子弟還是背著人偷偷服用。
戚玉台也是其中之一。
他少時便沾染上這東西,曾一發不可收拾,後來被戚清撞見,父親發落他身邊所有下人,將他關在府裡足足半年,硬生生逼著他將此物戒除。
但癮這回事,斷得了頭斷不了根。
每年戚玉台總要尋出幾次機會,背著戚清服用寒食散。
他喜歡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不再是眾人眼中循規蹈矩的太師公子,好像變成了一隻鳥兒,縱情高飛於叢林裡,擺脫了父親陰影,握住他求而不得的自由。
那是對旁人背後諷刺他“乖巧”的發泄。
是他對父親無聲的反抗。
身體漸漸變得燥熱起來,寒食散開始起效。
戚玉台脫下外裳,渾身赤裸在屋中走來走去。
倘若此景被戚清瞧見,必然又要狠狠責罰他。太師府最重規矩禮儀,從小到大,在外他不可行差踏錯一步。
戚玉台便生出一種莫名快意,仿佛是為了故意報複那種光鮮的刻板。他高喝著在雅室內走來走去,心頭宛如騰騰的生出一團火,這火憋在他腹中難以驅散,心頭的舒暢和身體的窒悶難以調和,在那種癲狂的狀態下,他驀地打開雅室大門。
門前傳來一聲驚呼。
是個年輕婦人,身後跟著個丫鬟,手裡提著隻紅木做的食籃,似乎沒料到忽然有人打開門,二人轉過身來,待瞧見他渾身赤裸的模樣,丫鬟嚇得尖叫一聲,婦人漲紅了臉,拉著丫鬟就要逃開。
他腦子一熱,一把將婦人拖進屋中。
丫鬟高喊著救命,伸手來拽婦人,也被一並拖了進去。
戚玉台感到自己身體變得很輕,耳邊隱隱傳來尖叫和哭泣的聲音,那聲音反而越發令他舒暢,像是嗜血的野獸嘗得第一口血肉,他變得癲狂,無所不能,隻依靠本能啃噬虛弱的獵物,周遭一切變得很遠很遠。
他看不清對方的麵容,寒食散的效用已開始發作,他隻感到極致的快樂,在這殘暴的掠奪間得到的自由。
至於哭泣與眼淚,掙紮與痛苦……
與他何乾?
他並不在意,這種事他做過很多。
不值一提。
雅室裡青玉爐裡燃著的幽香芬芳若夢,隔著層模糊的煙流,有人歎息了一聲。
這歎息悠長響亮,讓人魂飛魄散,戚玉台驟然回神。
“你殺了她啊……”
那聲音這樣說。
“不……我沒有……”戚玉台辯解:“我隻是……”
口中的話驟然凝住。
隻是什麼呢?
他從來不曾殺過人,因為根本不必。
無論他在外頭做了什麼,犯了多大的過錯,自有人為他收尾,處理得乾乾淨淨。
豐樂樓一事,從未被他放在心上,不過是個身份低賤的婦人,他甚至無須知道名字。
他根本不記得對方相貌,隻知道自己在管家尋來時迷迷瞪瞪睜開眼,瞧見的一地狼藉。那婦人在榻上躺著,他沒心思看,閣樓門口摔碎了一地湯水,一隻紅木食籃被踩得麵目全非,和死去丫鬟的裙擺混在一處,格外臟汙邋遢。
他隻看了一眼就嫌棄彆開眼,繞過地上蜿蜒的血水,免得打濕腳上絲履。
身後管家跟上來,有些為難:“公子,那女子是良家婦。”
他不以為然:“給點銀子打發就是。”
這世上每個人都是用價錢衡量的。
一兩銀子買不到遇仙樓的一盅美酒,卻能買到一個出身卑賤的下人。
他們很廉價。
他便整整衣裳回府去了。
後來隱隱聽說對方有了身孕,他其實也沒太放在心上。婦人的丈夫一心盼著搭上太師府,恨不得去舔他鞋底泥,那點微不足道的憤怒實在激不起什麼水花。
真正讓他生出恐慌的是婦人的弟弟。
審刑院那頭傳來消息,說婦人弟弟不知從哪得來真相,狀子都遞到詳斷官手中,戚玉台這才怕起來。
倒不是怕梁朝律法,亦或是對方恨意。
他隻是怕父親知道。
戚清最重聲名,若此事交由官府鬨大,父親必然饒不了他。
所以戚玉台才讓管家與審刑院那頭交涉,對方答應將此事處理乾淨。後來他聽說婦人一家四門都已不在,適才鬆了口氣。
不過……
父親還是知道了。
得知此事的戚清將他關在府邸中軟禁不得外出,父親失望的目光簡直成為他的噩夢,讓他輾轉難眠了好一陣,多虧了那些靈犀香,才能使他情誌舒緩。
他以為這事已經過去了,在他那過去二十餘載中,這種事發生得不計其數,他沒想到今日會被人提起。
耳邊傳來的聲音幽冷如煙:“戚公子,你殺了人啊……”
他下意識反駁:“沒有,沒有,我沒有殺人……”
“你支開下人,去豐樂樓就是為了殺人……”
支開下人?
戚玉台愣了愣,下意識道:“不,我隻是不想父親知道我在服散……是她自己闖進來……”
“我沒有……我不是故意殺的人!”
周遭靜了一靜。
陸曈垂著眼,低頭看著坐在椅子上神色迷蒙的戚玉台,眸色一點點冷卻。
門口那扇紫檀嵌寶石屏風上,璀璨的紅寶石把香爐裡的青煙也沁出一層慘淡的豔紅。那些繚繞的煙霧隱隱綽綽像是灰蒙蒙的影子,模糊地存在著,又很快消散,留不下半點痕跡。
服散。
陸曈默念著這兩個字。
椅子上的戚玉台閉著眼睛,嘴裡低聲喃喃什麼,像是睡著,隻有靠近,才能聽見他說的是什麼。
陸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禦藥院紅芳園中的紅芳絮,本為柔妃娘娘專治不寐之症的藥材,可原料有毒,久聞之下頭暈腦脹,口鼻流血。
她去禦藥院向何秀要了些殘剩的紅芳絮碎枝葉,何秀一聽說她要用,問也沒問做什麼去,就連夜給她送了半捆來。
她將那些殘枝稍稍處理,放在銀罐中浸泡、搗碎,連同彆的藥材熬煮,最後一並揉進了金顯榮遞給她的香丸中。
靈犀香可安神寧誌,可隻要稍稍調改一點,便能使人妄言譫語,分不清夢境現實……
美夢成噩夢。
椅子上的人仍沉浸在夢裡,陸曈居高臨下俯視著他,往他麵前走了兩步,手中銀針從脖頸漸漸滑過臉頰,最後停留在他並不飽滿的顳部。
從這裡刺進去,儘數刺進,他會當即殞命。
戚玉台還在喃喃:“不是我……我沒有……”
陸曈伸手。
針尖抵住肌膚,緩緩往裡推去。
戚玉台似有所覺,麵露痛苦之色。
“吱呀——”
正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