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如黛,低田傍水。
遠遠近近一畦綠秀裡,有隱隱綽綽鳥雀聲從中傳來,叫聲清脆悅耳,不知是畫眉還是彆的什麼。
裴雲暎站在枯樹投下的陰影裡,看向遠處山巔飄散的浮雲。
浮雲籠在村落上空,像片驅散不了的陰翳,將長日緊緊包裹。
一隻鳥能值多少銀子?
十兩、二十兩?
五百兩、一千兩?
都不是。
原來一隻鳥貴重起來,是可以抵掉四條人命,或許更多。
多荒謬。
天平兩端如此不對等的砝碼,荒誕得近乎可笑。
陸曈聽見自己的聲音:“楊家其他人在何處?”
裴雲暎說,楊家一門四口儘數葬身火海。她問:“可還有彆的遠親?”
“沒有。”
裴雲暎道:“楊家大女兒出事前就已病逝,除楊家夫婦外,隻有一位女婿和癡傻兒子。皆已不在人世。”
陸曈沉默。
雖然早已猜到這個結局,但真正聽到這句話時,仍覺心中覆上一層陰翳。
她看向那那聳立在荒草地上的屋子,慢慢地走上前去。
這屋子已經再看不出來原來的模樣,這把大火焚儘一切,灰燼早已凝固。隻有塌掉的屋舍門框能窺見一二絲當日情況的危急。
那屋牆下還掛著個銅鉤。
陸曈伸手,撫過那被燒得漆黑的銅鉤。
似乎能瞧見在這之前,銅鉤下掛著的碧紗鳥籠,畫眉於籠中歡欣歌唱,而屋門前後,一家四口笑著篩茶樂景。
她收回手,低聲道:“真像。”
裴雲暎看向她。
陸曈垂下眼睫。
楊家一門遭遇,和陸家何其相似。
同樣的一門四口滅門絕戶,同樣毀去一切的大火。不同的是陸家因陸柔而起,楊家因畫眉而起。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平人遭受無妄之災,如豬羊被拖上屠宰場的氈板,毫無還手之力,隻能任人宰割。
甚至在那些權貴眼中,人命不如一隻畫眉鳥值錢。
豬狗不如。
像是從心裡升起騰騰烈火,愈是平靜,越是洶湧。她壓下心頭恨怒,問裴雲暎道:“如此說來,戚玉台是因為向楊家人索要畫眉不成,進而殺人奪鳥?”陸曈皺眉:“但如此一來,戚玉台為何又會討厭畫眉?”
人不會無緣無故厭憎某一項事物,而且太師府多年不曾養鳥這回事,比起厭憎,看上去更像回避。
戚玉台為何回避?
裴雲暎淡道:“我後來得知此事,曾向皇城司打聽,皇城司透過消息,楊家屋舍中曾有打鬥痕跡。”頓了一下,他繼續道:“聽說那幾日戚玉台出行時路遇匪盜,身上有輕傷。”
陸曈心中一動:“這是……”
“楊翁的女婿楊大郎,曾跟武館教頭學過幾年拳腳功夫。”他轉過身,看向陸曈。
一瞬間,陸曈恍然大悟。
腦海中混沌迷霧漸漸清晰起來。
戚玉台對畫眉鳥勢在必得,所以帶上人馬前去莽明鄉。可楊翁深愛逝去愛女,對戚玉台帶來的銀兩視而不見,婉言謝絕。戚玉台惱羞成怒,二人或許中途發生爭執,楊翁的女婿楊大郎趕來,楊大郎身懷武藝,並非逆來順受之人,見老丈人受欺過來幫忙……
戚玉台或許就是在此時吃了楊大郎的虧,受了些“輕傷”。
隻是楊大郎縱然武藝再高強,最終也雙拳難敵四手,加之又傷了太師府公子。於是一門四口、連同那個癡癡傻傻,沒有半點還手之力的兒子,儘數身死。
離開的戚家人一把大火燒了楊家的房子,毀去所有證據。然而戚玉台卻因此事而患上心病……
此人傳言膽小,又有親眷素有癲疾,心神本就恍惚,當日因楊大郎頗受驚嚇,是以對畫眉鳥敬而遠之。
而深愛兒子、生怕兒子走上妻子老路的戚清,也因此驅走府中所有鳥雀,為的就是怕刺激戚玉台,使得那隱藏的癲疾提前發作。
整樁事件中,戚家高高在上,如清理魚肉殘血一般的清理整個楊家,抹去所有痕跡。而其中的冤屈恨楚,無人知曉。
就如當初清理陸家一般。
不同的是,楊家已經敗落,除了這處燒焦的屋舍和無人吊唁的墳塚,再無活人。而陸家還有一個自己。
戚玉台……也不能抹去所有痕跡。
陸曈在燒焦屋舍前站了很久。
直到茶園中隱隱有人催促,怕他們在此地耽誤太久。陸曈才轉身與裴雲暎一道離開。
莽明鄉依舊如來時平靜祥和,楊家燒焦的屋舍於此地並無半分影響。街上一排屋舍門開著,簷下一群年長些的婦人正坐在太陽下撿茶。把采摘下來的茶葉中挑選嫩葉賺取工錢。
四處都是曬茶的茶筐,隨處可見的青碧便把方才的陰翳衝散了些,有了點春日的暖。陸曈走在裴雲暎身側,聽見他道:“時候不早,就在此地用飯吧。”
他二人出來時早,此時已過晌午,一路勞頓連口水也沒喝,又去尋了楊家的宅子。他不說還好,一說,陸曈也覺出些饑渴,就道:“好。”
前麵有個茶棚,二人正往前走時,陡然間路邊竄出一條半大黃犬,應當是沿街莊戶人家養的看門犬,陸曈還未反應,便覺手肘被人一扣,她被裴雲暎拽到裡側。
“你做什麼?”陸曈皺眉。
裴雲暎反倒奇怪地看她一眼:“你不是怕狗嗎?”
怕狗?
陸曈心中微怔。
那時在殿帥府,段小宴帶來四隻黑犬幼崽使她失態。後來裴雲暎問起她也隨口敷衍,沒料到他還記得。
黃犬甩了甩尾巴,跑到前麵去了,陸曈感到對方審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平靜開口:“它看起來不咬人。”
裴雲暎笑了一聲。
他沒再說什麼,陸曈也就沒有繼續這個話頭。
待到了茶棚門口,這才看得清楚,與其說是茶棚,倒不如是一戶農家把自家小院敞開了,在院子上的房梁上掛了幅旗幟,上頭紅底白字寫著一個“茶”。院中隻放了一張跛了的木頭桌子,幾把竹椅,應當隻是莊戶主人為過路人準備,賺取幾個茶錢。因此地外人來得極少,搭得也很是簡陋。
從裡走出個包著黃色頭巾的婦人,一瞧見他們就笑了:“呀,公子又來了。”
竟是剛才他們初到莽明鄉,在路口為他們指路的婦人。
裴雲暎笑著在院中那把椅子上坐下,遞過去一錠銀子,道:“勞煩大姐,替我二人準備一點飯菜茶水。”
這一聲“大姐”顯然取悅了婦人,又見裴雲暎出手大方,婦人笑得更是開懷,:“說什麼勞煩,應該的,就是自家粗茶淡飯怕公子吃不慣,彆嫌棄才好。”邊提起桌上茶壺給二人倒了兩杯熱茶:“兩位先喝茶潤潤口,稍等片刻。”言罷,扭身往廚房裡去了。
這院子不大,打掃得卻乾淨整潔,台上放著幾大筐新鮮茶葉,正太陽下曬著。
陸曈撩開麵紗,端起桌上茶碗抿了一口。
裴雲暎笑道:“喝得這麼爽快,不怕茶裡有人下毒?”
陸曈下意識看了一眼手中茶碗。
紅泥茶碗比盛京城裡的更大,材質粗糙,像是用普通泥土燒鑄,透著股淳樸,然而茶水極是甘甜,翠綠的茶葉在水中沉浮,把那茶水也浸出幾分碧色,香氣撲鼻。
她看向裴雲暎:“所以大人剛剛不喝,是在等我為你試毒?”
他笑笑,既不點頭,也不否認。
陸曈心中輕嗤。
權貴子弟,慣來造作。她從前隻聽過宮裡的天子用膳前要宮人試毒,沒料到眼前這人也是。
思及此,陸曈就沒說什麼,隻等裴雲暎也喝了一口清茶後才開口:“那大人可能要失望了。”她諷刺道:“我百毒不侵,也許這杯茶我喝完也安然無恙,裴大人飲一口卻會一命嗚呼。”
裴雲暎:“……”
不過想象中血濺當場的事情並未發生,喝完這碗茶半柱香,兩人都無事發生。
院中鳥雀啁啾,沉默了一會兒,陸曈把空了的茶碗放回桌上,道:“裴大人,我不明白,楊家之事,你明明可以在昨夜直接告訴我,為何偏要今日親自陪我前往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