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人不可欺(2 / 2)

燈花笑 千山茶客 11196 字 10個月前

昨夜她在裴雲暎書房問出此事,裴雲暎卻不肯告知原由。然而今日來到莽明村見到楊家燒毀的房屋,卻也沒有彆的收獲。

如此簡單之事,三言兩語就能說清,何故親自來跑一趟?

總不能是昨夜她弄壞裴雲暎的木塔,這人蓄意報複,才將簡單之事變複雜,非要折騰她跑這麼一趟。

裴雲暎盯著她,笑著開口:“陸大夫這話,怎麼像是在怪我多管閒事。”

“裴大人多心。”

“你說過我許多次多心了,倒顯得我像個使心用腹的小人。”

陸曈把那句“難道不是”咽回了肚子,隻微微地笑道:“絕無此意。”

他便點頭,散漫地開口:“怕你不信啊。”

“不信?”

正說著,方才包著頭巾的婦人端著一張大木盤托子從裡頭走出來,邊笑邊將托子上的熱菜一碗碗往桌上放:“兩位久等,鄉裡親戚,都是些粗茶淡飯,莫要嫌棄。”

確實都是些簡單的農家菜,什麼豬油煎肉、楊花粥、蕎麥燒餅、拌生菜……熱氣騰騰地盛在紅泥碗中,香氣撲鼻,還有一籃黃澄澄的新鮮枇杷。

婦人上完菜,道了一聲“慢吃”就要離開,被裴雲暎叫住。

“大姐,”裴雲暎笑道:“我們剛剛去楊翁家看過,被燒得很徹底啊。”

“可不是麼,”婦人站定,跟著唏噓,“好好一家人,什麼都沒了。”

“楊翁家究竟是怎麼起火的,當時怎麼沒人發現?”

婦人撇了撇嘴,“什麼怎麼起的,那說起就起了嗼,大家都在茶園乾活,發現時已經晚了呀。”

“會不會是有人縱火……”

此話一出,婦人驚了一跳,連連道:“這話不好說的呀,咱們這都是小老百姓,誰要來縱楊翁家的火?公子這話以後也莫要說了,傳出去我們也要遭殃!”言罷,像是忌諱什麼,捧著那隻空木托匆匆出了院子。

院子裡重新安靜下來。

裴雲暎給陸曈空了的茶碗中斟茶,淡淡開口:“陸大夫看明白了?”

陸曈沒說話。

這婦人方才一副熱情好客模樣,然而裴雲暎幾句話就嚇得落荒而逃,顯然對楊家一事噤若寒蟬。

“楊家出事已五年,莽明鄉風平浪靜。”裴雲暎把斟滿的茶碗推到陸曈麵前,“如果陸大夫想借畫眉案對付戚家,現在就可以放棄了。”

陸曈沉默。

且不提戚家那把火已將所有證據燒得一乾二淨,也不提楊家被滅門絕戶一個不留,單就五年過去,楊家一案到現在也沒有任何風聲傳出,足以說明,就算莽明鄉的鄉鄰知道此事或有蹊蹺,也沒人敢深入去查,更沒人敢為楊家出來開這個口。

“卑賤人”對“高貴人”的畏懼,似乎與生俱來刻在骨子裡。

陸曈現在有些明白裴雲暎為何非要帶她來走這一趟了。

是要她親眼看見百姓對“權貴”的畏懼,領會到事實的殘酷,並非他在字裡行間誇大其詞,而是複仇的確難於登天。

“無論出價多少,沒人敢開口,沒人敢說話。”

裴雲暎看著她,神色沉寂下來。

“姑娘,”他平靜道:“將來你麵對的敵人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強,不是玩笑。”

聞言,陸曈反倒是笑了。

她點頭,聲音溫和:“多謝裴大人提醒,我會看著辦的。”

“你打算怎麼辦,給戚玉台下毒?”

“這就不勞大人費心。”

他沒理會陸曈的疏離,無所謂地笑笑:“戚家不比柯範兩家,你若殺了戚玉台,恐怕難以全身而退。”

“但至少他死了不是麼?”

裴雲暎一怔。

陸曈淡淡道:“反正我總歸也會死的,對一個將死之人,將來若有得罪,大人多少也寬宥一些吧。”

裴雲暎眉心微蹙。

她總是口口聲聲把死掛在嘴邊,很無所謂的樣子,仿佛對自己的性命並不愛惜。

是有恃無恐,還是心存死誌?

陸曈並沒注意他心中所想,隻摘下麵紗,拿竹筷夾起一塊脆糖餅,道:“大人還是快點用飯吧,等下飯菜涼了。”

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頭的模樣。

裴雲暎頓了片刻,沒再說什麼,跟著拿起筷子。

陸曈已經咬了一口脆糖餅。

剛出鍋的脆糖餅容易燙嘴,晾了一會兒剛剛好,一口咬下去,芝麻和紅糖的甜香充斥舌尖,是很幸福的味道。

裴雲暎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他問:“陸大夫很喜歡吃甜?”

先前在仁心醫館時,陸曈也曾給過他一竹筒甜得發膩的薑蜜水,蜜水甜得像是分不出彆的味道,連段小宴都受不了,而她看上去卻習以為常。

似乎好幾次他去仁心醫館,都瞧見仁心醫館裡鋪的小幾上放了甜漿水……還有荷花酥,陸曈口味極其嗜甜。

陸曈頓了頓,“嗯”了一聲。

他點頭:“原來如此。”

也沒再說什麼了。

這頓飯吃得很好。

農家菜總是實惠,比起盛京城裡酒樓的精致,倒是更多些天然風味。待二人用完飯,裡頭的青楓也吃完了,三人一同回到剛來時的茶園門口,青楓牽來馬車,三人一同下山。

此時太陽已漸漸西沉,整座陀螺山不如來時蒼翠,被丹紅流霞照出一層血色,沿途湖畔有兩隻白鷺飛過,漸漸消失在遠山峰巒中。

下山路向來比上山路好走,馬車駛過山腳時,太陽剛剛落下,山腳下的人家門口燈籠光亮起。

馬車外隱隱傳來嘈雜人聲,陸曈掀開車簾,就見車馬行駛的長街一處廟口,一群人正排著長隊,最前方則支著個粥攤,有幾個身穿皂衣家仆模樣的人正從一邊鐵鍋裡舀出米粥,盛在這群排隊人手裡的碗中。

這群人皆是衣衫襤褸、麵黃肌瘦,陸曈看了片刻,恍然明白過來,這是在施粥?

常武縣那年大疫時,一開始,街頭也是有好心富商施粥的。

“那是太師府的人在救饑。”身側傳來裴雲暎的聲音。

“太師府?”陸曈豁然轉身。

裴雲暎靠著馬車,瞥一眼外頭熱鬨景象,聲音很淡:“你應該知道,戚清老來得子的事。”

陸曈蹙眉。

苗良方曾與她說過,戚清曾有過兩房妻室。第一位妻子與他成婚多年未曾有孕,一直到病逝也沒留下一男半女。倒是後來娶的繼室生下戚玉台與戚華楹一雙兒女。

但這和戚清施粥又有什麼關係?

裴雲暎勾了勾唇:“戚清多年無子,有大師替他算了一卦,說他祖上罪孽深重,要他多周濟施舍,善心布施。”

他嘴角含笑,眸色卻有些嘲諷:“後來戚清年年賑濟饑民,請高僧建道場,修橋搭路,娶了繼室後,果然連生一兒一女。”

“再後來,咱們這位戚太師,就很相信宿命因果了。”

他說得揶揄,陸曈聽著卻隻覺可笑。

倘若戚清真是相信宿命因果之人,又怎麼會對陸家楊家痛下殺手。倘若世上真有因果輪回,難道就因戚家分發幾碗粥,做幾次道場,就能抵消戚家滅門絕戶的罪惡?

真是荒唐。

裴雲暎看了她一眼:“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太師府之所以如此,無非是相信,‘人可欺,神佛不可欺哉’。”

“可是他錯了。”

陸曈冷冷道:“人,才是最不可欺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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