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晚了。
馬車下了山,行駛的路便平穩了許多。
經過方才戚家施粥的粥棚後,陸曈便沉默起來,一路上一言不發,裴雲暎也沒再開口。二人這般靜靜坐著,不知不覺,西街已近在眼前。
已是夜裡,一條街的鋪麵都已關門,靜悄悄的沒幾個行人經過。青楓把車停在仁心醫館門口,陸曈對裴雲暎道過謝,轉身要下馬車,被他從身後叫住。
“陸大夫。”
陸曈回身望著他,不明白他要說什麼。
“昨日你說,如果我告訴你戚家的事,你也會替我做事。”
陸曈一怔。
那時她的確說過。
不過當時這人將架子擺得很高,一副不願與她做這生意的模樣。今日一番好心護送,原來最後要說的話在這裡。
天下間果然還是沒有白吃的午餐。
陸曈問:“大人想讓我做什麼?”
裴雲暎低頭,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函,遞到陸曈手裡。
陸曈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你以為這是讓你殺人的名冊嗎?”
裴雲暎好笑:“彆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陸大夫醫術高明,我想請你幫我查驗,這些藥方有沒有問題。”
藥方?
這裡頭裝著藥方?
手中信函冰冷,陸曈下意識捏了一下,適才看向裴雲暎:“這就是大人與我交易的條件?”
“不錯。”
陸曈便明白過來。
“我知道了。”她點頭,把那信函收進袖中,對裴雲暎頷首:“待我弄清楚,就去殿帥府找大人。告辭。”
言罷,捉裙下了馬車,進了仁心醫館大門。
銀箏在醫館裡已等了許久,聽到陸曈敲門趕緊將門打開,陸曈進鋪子前往回看了一眼,馬車簾已經落下,青楓起鞭駕車,車輪聲漸漸消失在西街空曠的街道上了。
陸曈關上大門。
銀箏舉著盞油燈跟在陸曈身側,一迭聲地道:“姑娘總算是回來了,杜掌櫃今日問了八百回您去了什麼地方,若不是苗先生幫著說話,差點就要去報官。被他說得我都緊張起來,姑娘不是說去山上茶園轉轉,怎麼這麼晚才回來,用過飯沒有,小裴大人沒為難您吧……”
陸曈一一地回答了。
銀箏現在不怎麼問陸曈戚家的事了,許是知道問了陸曈也不會說,乾脆將精力全用在眼前。
又問了幾句,銀箏見陸曈麵露倦色,猜她奔波一日累了,便把油燈放回桌上,等陸曈梳洗後就出了屋,囑咐她早些歇息。
銀箏離開後,陸曈並未立刻上榻。
窗前桌上的燈亮著,陸曈披上衣裳,走到桌前坐了下來。
今日她跟著裴雲暎去了陀螺山莽明鄉,知道了楊翁一家舊事。雖事跡模模糊糊,人證物證也早已消失殆儘,但裴雲暎的話幾乎已說得很明白。楊家就是另一個陸家,因為一隻畫眉鳥被戚玉台滅了滿門。
楊大郎或許在與戚玉台爭執途中打傷戚玉台,使得戚玉台留下極深印象,以至於接下來數年極度厭憎鳥,愛鳥如命的戚太師因此將府中豢養鳥雀全部驅逐。
除非“畫眉”有可能影響戚玉台的平靜生活,否則戚清不會無緣無故做此決定。
戚玉台的母親、外祖宿有癲疾,而戚玉台極有可能也會發病。
所有可能刺激到他的人或物,都也許會成為那個藥引。
如今,她找到了那個藥引。
陸曈伸出手指,向著油燈裡燃燒的火苗慢慢靠近。
盯著火焰看得久了,原本分明的顏色也變得混沌,有隱隱灼熱感從指尖傳來,似乎再近一步就能將人灼傷。
陸曈收回手。
畫眉之於戚玉台,就如烏雲之於她自己。
烏雲已經死了,可畫眉卻會成為戚玉台的烏雲,永遠、永遠地籠罩在戚玉台的頭上,直到暴雨將他徹底掩埋。
藥引子已經找到了。
接下來……就是如何將這味藥引完美融入藥材之中,細細熬煮。
窗外有野貓叫喚,春夜裡如一方淒淒夜鐘,將陸曈喚醒。
她回過神,想了想,打開桌屜,從裡抽出一封信函。
這是今日臨走時,裴雲暎交給她的信函。
裴雲暎說這裡裝著藥方。
藥方……
陸曈倏爾想起在翰林醫官院那天夜裡,他潛入醫庫,手裡拿著一冊醫案,她沒能看清楚醫案上的記錄就被對方捂住眼,但他當時翻找的那個位置……
燈火靜靜燃著,陸曈垂下眼睛。
罷了,他要做什麼與她無關,總歸隻是一場交易而已。
她低頭,打開了手中信函。
……
京營殿帥府中燈火,亮得比平日更晚一些。
月半風幽,窗前叢叢青綠芭蕉裡,漸有斷斷續續蟪蛄低鳴。
蕭逐風回到殿帥府時,夜已經很深了。
府營四周安靜出奇,濃重夜色裡,似乎隻有這一塊發出幽謐的昏黃亮光。
他推門走了進去,屋子裡,年輕人坐於桌前,低頭批閱麵前軍文冊。在他手邊,摞起來的文冊幾乎有小半人高,差點將人淹沒。
蕭逐風問:“怎麼這麼晚還不回?”
已過了子時,平日這個時候,殿帥府除了輪守宿衛,應當已無人。
裴雲暎頭也不抬:“公文沒看完。”
蕭逐風退後兩步,靠著門框抱胸看著他,拖著聲音道:“白天陪姑娘遊山玩水,到了夜裡點燈熬蠟看軍冊,真是用心良苦。”
裴雲暎提筆的動作一頓,看向他:“什麼意思?”
蕭逐風仍冷著一張臉,宛如一塊萬年不化的冰山,語氣卻十足諷刺,
“親自送她去莽明鄉,就算戚家人發現也有所忌諱。這還不算用心良苦?”
裴雲暎一哂:“我有那麼好心?”
蕭逐風點頭:“我也想問。”他盯著桌前年輕人,“陸曈對付太師府,與你無關,你為何處處插手,是嫌麻煩不夠多?”
這語氣有些咄咄逼人,讓裴雲暎手中的筆再也落不下去。
他索性擱了筆,想了想才開口:“我想取一件東西,需要有人替我除去路上障礙。”
“她是最適合的那個人。”
“是嗎?”蕭逐風意味深長地開口:“可我看你更像那個替人清理障礙的傻瓜,還無怨無悔。”
裴雲暎:“……”
屋中詭異的安靜了一瞬。
他嗤笑一聲,沒再繼續這個話頭,隻隨口道:“醫官院找到的醫案方子,我給陸曈看了。”
“你瘋了?”
“她醫術比醫官院那群廢物好得多,說不定能看出什麼不對。”
蕭逐風皺眉:“你不怕她泄密?”
裴雲暎翻過一頁公文,“她很守信用。”
“誰說的?誰為她擔保?”蕭逐風不讚同,“出了問題你負責?”
“行。我為她擔保。”
他重新提筆,語氣不甚在意:“出了問題,我負責。”
……
三日旬休,一刹而過。
苗良方念叨著陸曈回來還沒多久就要回醫官院,阿城和杜長卿已經把裝好的乾果零嘴一包包抬上馬車。銀箏還趁機塞了一籃子青殼雞蛋,儘管陸曈再三表示醫官院根本沒有多餘的廚房可以做這些。
等陸曈帶著這滿滿一車鄉貨回到醫官院,又把這些蘋果枇杷杏子堆滿宿院屋裡的桌櫃時,林丹青也忍不住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