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端午,天氣越發炎熱。
盛京的日頭熱辣辣照射大地,街巷中賣冰酪的攤鋪又熱鬨起來。富貴人家受不住炎意,紛紛拖家帶口去山莊避暑,山上樹蔭清涼,倒成了貴族子弟的好去處。
“夏藐”就在這個端午後的第二個旬休到來了。
圍獵的前一日夜裡,常進從崔岷手中領到了此次夏藐進山的醫官名單。
京郊圍獵也算盛京貴族子弟每年盛事,先皇先太子在世時,親自參與狩獵,屬於“軍禮”的一部分。
除了侍衛外,隨行還有一些醫官院和禦藥院的醫官醫工。
都是非富即貴人家,山上狩獵難免有個擦啊碰啊,醫官隨行幫忙上藥包紮,也方顯得皇家體恤寬容。
“寧王殿下人不錯,”林丹青道:“盛京城都說他是老好人,從前有人還在官巷看他與賣菜的人討價還價,就是姬妾多了些,長久以往,身子難免虧空。”
屋子裡,戚玉台歪在榻上,身側兩個美婢輕輕為他打著扇。
他轉身,月光被擋在身後,桌上燈籠照著他的臉,把那張生滿皺紋的、蒼老的臉照出幾分青色的白,似具腐屍陳舊。
在這幾人身後,還有一男子,約莫三十多歲,穿件寶藍簇錦袖竹紋寬袖大袍,眉眼生得倒是不錯,任與誰說話都笑眯眯的,很和氣的樣子。
目光掠過木櫃最裡層時,倏然停了下來。
她說罷,三兩下抹勻粉,翻箱倒櫃地翻出一床的零嘴吃食,直往床上攤開的包袱皮中扔,不像是去隨行圍獵,像是去踏青。又招呼陸曈:“陸妹妹你也收拾收拾東西,山上蚊蟲多,記得帶上驅蟲露。”
“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裡,到時候跟著我。咱們也去瞧瞧。”
不過人靠衣裳馬靠鞍,縱然平平的容貌,這般貴重的東西一股腦砸下去,倒也顯出幾分財富特有的貴氣。
對不上差休假這回事,林丹青總是很積極。
一道身影穿過太師府滿庭芬妍,步履匆匆地行過長廊,推門進了屋子。
“不阻攔。”戚清道,“隻是個醫女。”
如今秋狩改夏藐,倒是方便了避暑。
身後門發出輕微一聲細響,老者沒有回頭,隻平靜問:“少爺的東西可收拾好了?”
林丹青拍了拍她的肩:“不要緊張陸妹妹,圍獵說到底也就是個趁公出去玩的機會。想想,俸銀照拿還不用值守,不比待在醫官院看人臉色強麼。”
這樣的貴族盛事,何故輪到自己一個平人?須知所有名冊最後要過崔岷的手。
二皇子與四皇子似乎沒什麼心思,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倒是那位三皇子元堯神色倨傲,與太子言談間隱有針鋒相對之勢。
小廝不敢說話。
這人不曾騎馬,隻乘了頂軟轎,將轎簾一掀,悠哉悠哉地出現在眾人麵前。
青年也如其他龍武衛般穿禁軍墨黑騎服,騎服全然勾勒出馬上人漂亮的身形,似隻敏捷獵豹。今日裴雲暎沒有戴官帽,隻在額上覆蓋一條墨黑繡金抹額,這使得他少了幾分俊雅,多了幾分朝氣。
……
崔岷打壓她尚且來不及,怎麼會給她出頭機會?
事出反常必為妖。
陸曈覺得,林丹青有時候說起話來,真像是西街孫寡婦異父異母的親生姐妹。
“有的來圍獵的青雲貴客,會把自己家眷帶著。白日裡山上圍獵,夜裡宿在營地裡。等到了晚上出來逛逛,這些布篷搭的攤販會賣熱熟食和飲子甜漿,不比景德門的夜市差,可有意思了。”
她這麼一說,同行的女醫官們就掩嘴偷笑起來。
手中佛珠被他摩挲得溫潤發亮。
隨行名額一人難求,林父當初在醫官院任職多年,名單裡有林丹青不奇怪,但是自己名字也在其中……
思及此,遂感激地對崔岷一揖:“那下官就先拿名單去通告醫官們了。”
“不錯。去,拿去給擒虎熟悉熟悉。”
今上梁明帝一共育有四子一女,公主年歲還小,四位皇子中,太子元貞由皇後所出,三皇子元堯由陳貴妃所出,剩下二皇子與四皇子的母妃隻是個貴人,多年前就已故去。
猶豫一下,管家繼續開口:“少爺此次圍獵,點名要醫官院那個醫女前去,老爺是不打算阻攔?”
像慈父縱容胡鬨的幼子,平靜看著他並不高明的淘氣。
待到了山下,四下已來了不少人,陸曈還看見了禦藥院的院使邱合,八十歲的人了,顫巍巍立在長棚下,舟車勞頓的,看著很有幾分造孽。
“寧王?”
陸曈神色怔忪。
“他最近,對陸曈有點過分關切了。”
“不去。”
側邊一位乾瘦男醫官聞言很是不悅,拉著個臉道:“林醫官身為女子,當謹言慎行。”
先來的多是醫官院和禦藥院的醫工醫官,以及一些仆從侍衛,圍獵隊伍來得晚些,好先叫這些下人們準備齊全。
陸曈定了定神。
常進點頭。難怪這名單現在才到他手中,應是臨時調換了人,陸曈醫術不錯,近來因治好金顯榮也在醫官院名聲漸起,有此機會在貴人麵前露露臉,對將來吏目考核做入內醫官也有好處。
言罷,覷一眼下人:“敢告訴我爹,什麼下場自己知道。”
戚玉台自以為所行之事是背著戚清所為,然而太師府中一切事宜,並無能逃過戚清眼目。有時不說,隻是因為他不想說。
不過螻蟻。
陸曈生死,他並不在意。
尤其是王孫公侯背後跟著的龍武軍兵馬,騎兵們騎在駿馬上,一身漆黑禁軍服飾,個個高大英拔,儀表不凡,出行間格外攫人眼球。
“原來如此。”
……
山下軍營附近,早有商販聚集,在林間搭起長棚布帳,遠遠瞧去,如在林間搭出一處鬨市,商販還在不斷增加。
林丹青順著她目光看去:“這是寧王殿下。”又小聲補充,“寧王是陛下如今唯一在世的手足了。”
“讓常進代我去吧。”
聽上去沒什麼問題,但陸曈仍直覺不安。
“那是二皇子,三皇子與四皇子。”林丹青低聲與她解釋。
不對勁。
“真是不錯,比醫官院的豆芽菜們俊朗多了。可惜山上太涼,衣裳穿得太厚,那扣子扣得那般緊乾什麼,不如脫了,也好造福一下大家的眼睛。”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前麵的女醫官們便發出方才如林丹青一般的讚歎聲。
陸曈卻沒她那般好心情。
要外出上山,醫箱裡便不能裝瓷罐,以免路上顛簸摔碰。
有老者立於窗前,黑袍白發,龐眉皓齒,靜靜看著遠處雲翳。
……
“陸妹妹,聽見沒有,你明日與我一同隨行圍獵!”
戚玉台冷冷瞪他一眼,小廝立刻噤聲。
林丹青撇了撇嘴:“諾,最俊的這個來了。”
戚玉台皺著眉掃了一眼來人手中之物,滿意地一笑。
“也算是給楹兒出氣。”
苗良方曾與陸曈說起過這位皇子,不過見到真人還是第一次,陸曈認真看著,暗暗將幾位皇子的臉仔細記了下來。
屋子裡燈火微晃,林丹青還在激動:“太好了!原本我還想著單我自己去獵場實在無聊,有你作伴正好!”
她碰一碰陸曈胳膊:“怎麼樣,我說過,保管不虧你來這一趟吧?”
太子雖由皇後所出,然而皇後母族近幾年漸漸式微,倒是陳貴妃背後的陳國公勢力漸起,儲君之位懸而未穩,朝中太子一派與三皇子一派間明爭暗鬥,激流湧動。
她低聲自語,“我很快就回來。”
六月初一,是盛京的“夏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