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場入口的長棚裡,陸曈看著騎隊裡的戚玉台,神色冷沉下來。
戚玉台也來了。
他騎在一頭高駿紅馬之上,一身蹙金寶藍騎服,溫和恬然,正微笑著與相熟的彆家少爺說笑,瞧上去很有些風流。
陸曈心中冷笑。
戚玉台有癲疾發作的風險,素日應當避免過於刺激的行為,圍獵場這樣的地方本該敬而遠之,卻偏偏主動前來。
真是不知死活。
她握緊醫箱帶子。
他忍不住大笑起來。
鬆林深處,數十道羽箭若急雨破空而至。元堯正追趕那隻奔逃野豬,陡生變故,驚惶下竟忘了躲避,眼看著箭雨就要朝他兜頭罩下——
這首歌的下一句是:況以天下之廣,而不相容也……
這是樞密院指揮使嚴胥。
陸曈站在醫官院的營帳中,看著儀官站於獵場高台,吹響號角。
據說多年前,嚴胥曾向待字閨中的先昭寧公夫人府上提親,不過被拒絕了,不過那時嚴胥還不是眼下官職地位,倒是昭寧公夫人嫁人後,一路節節高升,有人說,嚴胥這是賭氣想讓昭寧公夫人後悔。
裴雲暎眉眼含笑,仿佛沒聽見對方話中諷刺:“上山前陛下特意囑咐護衛三殿下安平,正如嚴大人護衛太子殿下安平。他二人兄愛而友,弟敬而順,你我都是為陛下分憂,若說助獵,嚴大人也不遑多讓。”
一路隨行,不過是段小宴看中個什麼狐狸兔子獵來給他,黑犬梔子跟在身後——難得有公差旬假的機會,便宜不占白不占。
……
“林中有埋伏——”
樞密院與殿前司不對付朝中人儘皆知,而嚴胥與裴雲暎間又有經年舊怨,彼此視對方為眼中釘、骨中刺。但凡同場出現,總要使兩句絆子。
那位侍郎公子聞言,也笑說:“正是正是,圍獵意在靈活隨意,殿帥此舉未免掃興。也不必過於緊張了嘛。”
羽箭劃破空氣的銳響接連而至,但卻不僅僅來自元堯的手中。
陸曈凝目看去。
“嗖——”
想到這裡,戚玉台眼睛激動得發紅,隻覺渾身上下血脈賁張,竟期待地打了個哆嗦!
“走吧!”
陸曈心中微動。
前頭有飛泉順著崖壁潑下,侍郎公子指著靠近泉後那片鬱鬱蔥蔥的鬆林:“這裡!去年夏藐時,兵馬司的王大人在這裡看到過一頭白狼,可惜沒射中叫它跑了,我記得清楚,就是這片鬆林!”
段小宴一副“我又懂了”的模樣:“想想,哥你這般豐姿神氣,馳射英發,誰走在你麵前不自慚形穢,我要是三殿下,我也不樂意你跟在我身邊,有點光彩都被你搶了,實在膈應。”
醫官們都在營帳中等候,若有人員受傷,或入林急診,或在營帳等候包紮。一般來說,隻有危急情況才會入林,大部分時候都在營帳等候。
他沒有走最熱鬨的那條林道,轉而選了個人少的方向。倒不是因為彆的,隻是因為怕被人瞧見他拙劣的騎射之術。
馬上男子約莫四十來歲,一身墨灰色騎服,身材乾瘦。模樣生得很是平庸,唯有一雙眼睛精明睿智,正神色陰晦地盯著他。
這位侍郎公子生得柔弱爛漫,與他父親如出一轍。聽聞他父親一開始隻是位從六品官員,資質平平,正遇上那年他的頂頭上司老母不慎滑倒摔斷了腿,於是日日天不亮就起床去侍疾,親自把屎把尿了整整一年,貼心更甚親母子,後來……
“諾。”林丹青朝前努努嘴,“你看。”
裴雲暎卻始終意興闌珊。
戚玉台目光閃了閃。
擒虎伏低身子仔細嗅聞林下泥土,身側護衛小聲道:“少爺,那醫女如今就在山下營帳中,要不要現在將她引來?”
身側林丹青撇了撇嘴:“怎麼又把那條瘋狗帶來了?”
當然,三皇子天潢貴胄,應該不會在意這些細節,更勿用提故意讓他襯托了。
今日也不例外。
嚴胥盯著他,冷笑道:“殿帥年輕,不知有沒有聽過一首老歌。”
“最後?”林丹青譏諷一笑,“隻哭了一日便罷了,說太師府給小姑娘賠了一大筆銀子,擔負她至出嫁時的銀錢,外頭還傳言太師府厚道,那家人也千恩萬謝,殊不知那般傷勢,怎麼可能活到出嫁?”
林丹青哼道:“戚家人有時會牽狗出門,瘋狗太壯,有時下人牽不住,難免傷人。先前有個小姑娘被這狗吃了半張臉,她娘哭求無門,寫了冤單縫在背上,抱著孩子上門去哭——”
二人看向在三皇子身側忙前忙後的人,不約而同沉默下來。
她原先覺得這話或許有謠傳成分,不過今日看來,倒像並非全然編造。裴雲暎與嚴胥間,確實齟齬不小的樣子,否則也不會在獵場當著如此多人的麵就針鋒相對起來。
陸曈聽得怔住:“最後如何?”
她心念微動,視線落在前方時又忍不住皺眉。
進醫官院前,苗良方將自己知道的盛京官場那些七歪八扭的紐帶關係都統統告訴了陸曈,其中就包括了嚴胥。
裴雲暎渾身一震,顧不得身下馬匹,拔刀飛撲上前:“殿下當心!”
青年眸色微動。
……
山林路險拔。
那具柔弱的軀體會頃刻被撕成碎片。
聽林丹青說,殿前司與樞密院本就關係不好互相製衡,裴雲暎去了殿前司後,矛盾愈發激烈了,兩方朝中時常鬥個你死我活。
他像個捧哏的,裴雲暎瞥他一眼,揚鞭驅馬前行。
戚家隻有一個兒子,他又不是太府寺卿府上那個病癆,公侯權臣之子皆要參與的夏藐,若獨獨他一人不來,難免背後惹人非議。
後來昭寧公夫人為叛軍挾持,裴棣不顧夫人性命也要拿下叛軍。一代佳人就此玉殞香消,更是諷刺。昭寧公夫人臨死前有沒有後悔不知道,嚴胥這個樞密院院使卻從此對裴家人深惡痛絕倒是明明白白。
“好!”戚玉台頓時大喜。
圍獵一開始,各家子弟爭試弓刀、呼鷹插箭,恨不得把馬上堆滿獵物,回頭論賞時獨占鼇頭。
身後的侍郎公子忍不住讚道:“好!殿下好箭法!”
這位樞密院院使嚴大人掌管梁朝軍國機務、邊備戎馬之政令,權勢極盛。不過,他之所以成為大家閒聊私談的中心,倒並不是因為他的權勢,亦或是冷漠無情,而是因為他與先昭寧公夫人的那一段往事。
“裴殿帥,”元堯不耐煩打斷他的話,“等你先進去一圈,狼王都被嚇跑了,有何可獵?”
陸曈注視著林道那頭風波,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但從殿前司諸騎的臉色看來,嚴胥似乎說了什麼令裴雲暎不愉快的話。
裴雲暎眉頭一皺,跟上來的蕭逐風無奈搖頭,二人不再多說,帶著班衛緊跟著進了鬆林。
毫不客氣地回敬過去。
陸曈看著與裴雲暎同時停在林道口的人,問林丹青:“那人是誰?”
話音剛落,麵前獵犬猛地竄了出去,一頭紮進不遠灌木叢中,電光石火間,一口叼起隻兔子。
“哦?”裴雲暎挑眉:“所以旁邊那個跟著的是為了?”
嚴胥瞧他一眼臉色,滿意一笑,一催馬,帶著樞密院諸騎奔入山林。
她收回視線,向著營帳的方向走去。
那才是最美妙的獵物。
然而父親自小不喜他太過劇烈活動,騎馬射箭也隻是草草學會,並不精通。每年圍獵,那些少爺公子們無不盼此機會以展雄姿,比拚獵物,他不能讓彆人看見他的獵物是由侍衛和獵犬獵取,便隻能避人而行。
“夠了夠了。”
陸曈抬眸,又往林道那邊看了一眼。
她收回視線,很輕地“嗯”了一聲。
黃茅崗鬆木茂密,層林蔽麓,若片濃重綠雲遮於人頭頂。馬騎踏過地上草地時驚飛蟲獸。
男人壓低聲音:“一尺布,尚可縫;一鬥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