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暕伸手提起了李世民的後領。
李世民不滿道:“齊王殿下要做什麼?”
“有什麼是本王不能聽的?”楊暕道,“快說。”
楊昭趕緊把李世民護住:“父王訓斥了你,你拿孩童撒什麼氣?”
楊暕鬆開李世民,抱著手臂道:“我沒撒氣,我隻是好奇。”
李世民道:“好吧,告訴你。祖母給我和阿玄留下的錢還有一點,阿玄想用來做點好事。本來嘛,這種事捐個佛像就好啦,多省事。可阿玄非說不想讓佛祖幫助彆人,想要自己親自幫助彆人。我和阿玄還要守孝,哪有這個精力?所以我就來找表兄幫忙啦。我認識的人中,隻有表兄最仁善。表兄肯定知道怎麼幫助彆人。”
李世民搖頭晃腦,唉聲歎氣。
楊暕聽見李世民說“想做點好事”,“捐個佛像”四個字差點脫口而出,被李世民緊接著的話堵在了喉嚨裡。
聽完李世民的話後,他看著兄長笑得看不到眼睛的神情,心裡算是明白了一些為何兄長會對唐國公府如此親近。
兄長是仁善,但他的好脾氣隻是禮貌,內心無比自傲。自己這個弟弟在兄長麵前就算嚷嚷“我要當太子”這種蠢話,兄長都隻會用無奈又寵溺地看著自己,然後讓自己小聲點,彆被父皇聽到。
他連自己都看不起,更彆說其他人!
楊暕心思一轉,道:“本王也無聊,你想做什麼,本王幫你!”
他看向兄長。我來搶你的事了!
楊昭欣慰道:“你終於懂事了。好,好,太好了!就該多做善事!”
楊暕:“……”
他不想做了。
李世民可不在乎這對皇家兄弟中間有什麼彎彎道道,隻要完成目的,讓弟弟彆再吵他就行了。
“阿玄想找一座地方官學,設置一個叫……”李世民想了一會兒,道,“叫獎學金和助學金的東西,獎勵家境貧窮但熱愛學習的學子。”
楊暕好奇道:“為何不直接救濟撫養孤兒?”
楊昭神情欣慰。太好了,弟弟還知道能救濟撫養孤兒。
李世民道:“我也說過。但阿玄卻堅持說沒意義,想可持續地做好事,不是一錘子買賣。”
李世民捏下巴,歪著腦袋道:“老實說,我覺得阿玄這話不是很善良。救濟就是救濟,怎麼扯上買賣?這又不是商賈。”
“可持續的救濟才會讓其他人跟著一起做,幫助的人會更多。”李玄霸的聲音在李世民身後響起。
李世民雙腳離地彈起來,然後躲到了楊昭身後。
李玄霸無語:“你躲什麼?”
李智雲複讀:“二兄,你躲什麼?”
李世民尷尬地從楊昭身後走出來:“我這不是被你突然出現嚇到了。阿玄,這位是齊王。”
李玄霸恭敬道:“見過太子殿下。拜見齊王殿下。”
李智雲學著李玄霸的模樣乖乖行禮。
楊昭笑道:“你怎麼還是這麼客氣?多向大雄學學,他一見到我就叫著‘表兄’撲過來。”
李玄霸道:“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哥那樣魯莽無理。”
楊暕:“撲哧……咳,你們繼續。”
楊昭笑著歎了口氣,道:“不說這個了。你細說一遍你剛才說的話。”
李玄霸組織了一下語言,慢吞吞道:“我的錢財有限,不可能資助所有人,也不可能一直資助。但若我資助的人將來也能為官做宰,他會不會做同樣的事?這樣我資助了一批人,那些人中或許有的人會接過我手中的棒子,也交給下一個人。而且,或許吃過苦的人當官,能知道一二百姓之苦吧。”
李世民插嘴道:“阿玄,可是你之前說,有的吃過苦的人當了官,會變本加厲地享受。”
李玄霸道:“當然也有壞人,誰說得準?說白了,我隻是想我的錢花得更有價值。二哥說的也不算錯,我本來就不善良。就算路邊有乞丐快餓死了,我都不會施舍他。”
李世民雙手合十,點頭哈腰:“我錯了我錯了,阿玄你彆說了,哥哥錯了。”
李玄霸無奈:“我沒說氣話,我是認真的。”
他做此事本來就是為了買名聲,不是純粹地做好事。
或者換個更陰暗的說法,他是在亂世之前積攢名聲,順帶看能不能運氣好打撈到幾個能用的寒門人才。
“如果有效果,我就將此事奏給陛下。以陛下的名義給各級官學多撥一筆款,獎勵和救助貧寒學子,才能讓文教更加興盛。”李玄霸補充道。
楊昭從李玄霸的話中敏銳地察覺,這可能會收買文人的人心。不過李玄霸還小,應當沒有這個心思。而且寒門文人的人心,收了也沒什麼。
李玄霸補充的話,讓楊昭不由伸手摸了摸李玄霸的腦袋:“不愧是我們大隋最小的秀才。李秀才的方略策論讓父皇讚不絕口,真的很有遠見。”
一二寒門學子的人心沒什麼意義,但如果所有官學都有這個製度,這個製度又真的能收買寒門學子的人心,那意義就大了。
李玄霸拱手作揖:“這是為人臣子該做的事。”
楊暕好奇地打量李玄霸。
他知道有個八歲李秀才,但沒怎麼在意。科舉這個東西,本來就是鬨著玩的,祖父常常私下鄙夷那些科舉入仕的人,說他們百無一用,隻知道埋頭讀些大道理,說些沒什麼意義的空話。
今天見到了李玄霸,好像這個李秀才有些本事?
“這件事就交給我了。若我能做成,在父皇那裡邀個賞,說不定父皇就少罵我幾頓。”楊暕也不自稱本王了,雖然語氣還是很倨傲,“你的字是什麼?”
李世民道:“我字大雄!”
楊暕瞥了李世民一眼:“沒問你。”
李世民嘿嘿笑道:“弟弟字大德,但弟弟不喜歡這個字。他說他不想當和尚。”
“撲哧。”楊暕捂嘴。
李玄霸瞪了哥哥一眼,道:“我們該回父親母親身邊了。”
李世民道:“好。太子殿下,齊王殿下,我們先告辭了。”
楊昭道:“去吧。之後我會和你們父親說說此事。等我稟奏父皇後,再來尋你們。二弟,此事好好做。”
楊暕撇臉:“知道。”
三兄弟和太子兄弟二人告彆後,李世民牽著李玄霸,李玄霸牽著李智雲,從高到矮手牽手回到靈堂的後麵繼續發呆。
李淵、竇夫人和李建成正在靈堂接待拜祭的客人。他們就在靈堂後麵為老夫人名為祈福,實為偷懶。
李四娘和李五娘來找三人,從懷裡拿著布包,打開之後,裡麵是灑滿芝麻的胡餅。
“彆告訴彆人。”李四娘和李五娘小聲道。
李玄霸嘗了一口,胡餅很酥脆。
烤製的未發酵麵食隻有加入了大量油脂才能酥脆。這個胡餅中顯然是加了動物油脂。
守孝要吃素,斷絕所有葷腥,葷油也算在內。正月沒有新鮮的蔬果,他們這幾日吃的都是米麵,很是沒滋沒味,連本來就很瘦弱的李玄霸都又瘦了幾分。
李玄霸覺得自己還撐得住。他撐一段時間,等李淵被召回朝堂後,就可以出門的時候偷偷煮雞蛋吃補充營養。
但家人似乎看不下去了。
守孝雖然需要吃素,但對孩童、孕婦和得病之人可以寬容。這些人可以吃葷食,隻是不能喝酒、宴請和吃薑蒜韭等有刺激性氣味的食物。
畢竟不能守孝把家裡人的命給守沒了。
李玄霸既年幼又一直病病歪歪,自然屬於可以額外“通融”的人群。隻是李淵沒有提這件事前,李玄霸也不想去找傷心過度的李淵提這件事,免得李淵心裡認為他對老夫人有怨言。
四姊五姊能送來加了葷油的胡餅,母親肯定知道這件事;偷偷送來,是說明父親還不知道這件事?
李玄霸心思一轉,對四姊和五姊道謝,迅速和哥哥弟弟分吃了胡餅,填飽了肚子。
李四娘小聲道:“再過幾日你們就能吃葷腥了。四郎鬨了起來,已經先吃上水煮的肉。”
李玄霸真心誠意道:“四弟真是好人,這次真的感謝他。”
李世民和李智雲使勁點頭。他們第一次如此喜愛這位兄弟。
……
隻過了三日,兄弟幾人果然能吃上蛋奶肉了。
後來李四娘和李五娘也悄悄吃上了,隻有李淵、竇夫人和李建成還在吃素。
李建成後院懷著孕的鄭氏自然也早早不用守孝吃素。竇夫人很精細地安排鄭氏的生活,還寫信給鄭氏的家人,問他們需不需要安排婆子來伺候鄭氏,或許會讓鄭氏更自在一些。
原本滎陽鄭氏已經寫信給竇夫人,說正在幫鄭氏找熟悉生育的婆子。過了幾日,他們卻又來信,說請竇夫人自行安排,他們不僭越了。
竇夫人正疑惑,李淵給了竇夫人一封鄭繼伯寫來的信。
鄭繼伯是已經與李建成定親的親家公。
竇夫人還沒拆信,就知道為何鄭氏打消了派人來的主意。打開信一看,果然,鄭繼伯擔心如果鄭媵肚子裡的是庶長子,給的待遇過高,會影響李建成的嫡子。
“唉。”竇夫人抱怨,“現在就開始擔心庶長子和嫡長子不睦了。”
李淵不說話。
他家連同母兄弟都成了鬨劇,二兒子三兒子甚至還隻是稚童。他真不好說鄭繼伯的擔心不對。
“陛下要召我還朝,並讓我隨行北巡。”李淵對竇夫人道,“孩子們就拜托你了。特彆是三郎的身體,你要多注意。”
竇夫人道:“是,郎君你放心。”
李淵神情低落:“嗯,我自然放心。”現在母親已經去世,確實府中沒有會讓妻子為難的事了。
又過了一旬,李淵果然被召回朝堂,仍舊官複原職。
李淵剛回到朝堂,楊廣就做了一件大事——改革官製。
李淵回到朝堂,府中其他人也能出門了,隻是不能參加宴請。李玄霸和李世民當然也複學了。
高熲和宇文弼每日待在藏書閣,雖不參與朝政,但對朝政之事仍舊十分靈通。
他們得到楊廣的詔令後,心情都很複雜。
於是,他們二人便來了一次共同授課,教導李玄霸和李世民解讀楊廣的詔令。
李世民看到增加殿內省等官僚機構,道:“莫非是陛下嫌棄現在的官吏權力過大,所以需要細分?”
高熲、宇文弼和李玄霸齊齊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疑惑:“我說得不對?我覺得就是這樣!”
他想了想,使勁點了點頭,十分自信道:“肯定是這樣!”
李玄霸移開視線。來了來了,二哥的“自信爆棚狀態”已經加載了。
不過二哥確實說對了,不愧是二哥,天生的政治直覺。
高熲深深歎了口氣:“你這個孩童都能看出來,朝中大臣肯定都看出來了。”
宇文弼問李玄霸:“大德呢?你看出了什麼?”
李玄霸道:“當年先帝繼位時,為安撫勳貴,不僅認可先朝爵位,還設置了上柱國等大量功勳散官,憑借門蔭即可做官。這樣勳貴家家有爵位,代代有官做。先帝與諸勳貴承諾,共享天下富貴。”
高熲再次重重地歎了口氣,道:“繼續。”
李玄霸道:“陛下將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隻留公侯,縮減爵位數量;貶上柱國以下至都督的十一等高品散官為九大夫,不僅縮減了散官數量,也降低了散官品階;前朝爵位不再沿襲,必須尋求立功重新封爵……如是種種,都是削弱勳貴的地位,尋求帝王集權。”
李世民連連點頭:“我懂了,陛下是不想和勳貴共享天下了。”
這次連宇文弼都歎氣了。
高熲見二人態度,問道:“你們似乎不認為此舉有錯?”
李世民疑惑:“史書中的明君多是大權在握,陛下這麼做,不是所有皇帝都會做的事嗎?”
高熲語塞。
宇文弼道:“那若是勳貴不滿意呢?”
李世民道:“掀起叛亂嗎?那就平叛唄。”
李世民用疑惑的眼神看著老師們。這麼簡單的問題,還需要問?
高熲和宇文弼看著李世民,表情跟打翻了調色盤似的。
李世民品出點味來:“老師認為陛下這樣做不對嗎?”
高熲沒有回答,他問李玄霸道:“大德,你認為呢?”
李玄霸裝作思考了一會兒,道:“削弱勳貴,加強君權,這確實是皇帝都想做的事。開國時皇帝需要和勳貴妥協。但當王朝穩固,皇帝若想更進一步,打造一個盛世,肯定就需要收攏權力,壓製勳貴。因為國家的利益,和勳貴個人的利益肯定是衝突的。”
李世民點頭如搗蒜:“阿玄說得太對了。我們唐國公府都是不繳稅的。國家興盛需要多收稅。唐國公府想要富貴就要占領更多的田地,於是國家能收到的稅就少了。嗯嗯,就是這樣。”
李玄霸:“……倒也彆拿我們家作比喻。”
李世民無所謂道:“不說也是這樣,遮遮掩掩乾什麼?照實說唄。”
李玄霸:“……”哥那堅持要留下玄武門之變詳細記錄,並且常常感歎玄武門之變細節的少根筋性子現在就有了嗎?這就是本性嗎!
高熲和宇文弼都仿佛失語,沉默半晌,才繼續歎氣。
李世民撓頭:“老師,你們認為這樣做不好嗎?”
高熲道:“正如你所說,君王總會走上這一步。隻是陛下太急躁了。他若是要削減官爵,就該坐鎮京城。可他卻老想往外跑,根本定不下性子。”
宇文弼連連歎氣道:“我知道陛下很有雄才大略。他要修運河,修東京;要南巡,也要北巡;還要同時削減官爵,收回勳貴特權……這些事的出發點都是對的,但不能同時做啊。如搬運沙土一樣,一次搬運一袋沙土,一天就能搬完;一口氣把沙土袋子全壓在身上,這會出人命。”
李玄霸非常讚同:“沒錯,所以出人命了。”
高熲、宇文弼、李世民都猛地轉頭,死死地盯著李玄霸。
李玄霸默默抬起雙手,捂住嘴,用眼神告訴他們,自己什麼都沒說。
高熲和宇文弼見李玄霸這模樣,終於知道為何如今花團錦簇的大隋會在二十年內改朝換代了。
他們本來想了許多,比如皇帝和年長的皇子都早逝,沒有合適的繼承人,於是群雄重啟爭端之類。
結果大隋是這樣完蛋的嗎?悟了悟了。
高熲和宇文弼齊齊捂住胸口,有點喘不過氣。
李世民和李玄霸趕緊起身幫兩位老師順氣。
李世民:“老師啊,彆激動,阿玄什麼都沒說。”
李玄霸:“對對對,我什麼都沒說。”
李世民:“你看我,無論聽到了什麼,都當作沒聽見。”
李玄霸:“對對對,老師,當作沒聽見可好?”
高熲和宇文弼一人手持一把掃帚,把李世民和李玄霸趕出了門。
李世民對李玄霸歎氣:“阿玄,你可長點心吧,彆再胡言亂語了。你若進宮了也胡言亂語,哥哥就要陪你去刑場了。”
李玄霸道:“我還沒那麼蠢……既然早早被趕出來了,去書鋪看看?”
李世民點頭,壓低聲音道:“順帶去偷偷吃烤羊肉,嘻嘻。”守孝什麼的,才不給她守呢。
許久沒吃撒了許多香料的烤羊肉,李玄霸也饞了,便默許了。
二人乘坐馬車來到書鋪,書鋪門口排了長龍。
原來今日書鋪正好補了一批高熲、宇文弼注解版《尚書》的貨,所以西市一開門,學子們就用百米衝刺的速度趕來排隊。
李玄霸和李世民從後門進去時,正好看見掌櫃在和一個相貌堂堂的佩劍青年商談什麼。
見到兩位主人到來,掌櫃立刻拱手道:“事情巧了,二郎君,三郎君,這裡有位大人想要本店幫忙印刷詩文集,小的正想把詩文集送給二郎君三郎君看看。”
這是李玄霸在獨孤老夫人逝世後,和母親商議的新生意。
現在唐國公府的書鋪都能任由竇夫人使用,西市書鋪的印刷儒經又已經得到了文人們的認可,竇夫人便和李玄霸商議,擴大印刷書籍的售賣範圍,增加幫文人印刷出版詩文集的業務。
當然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讓唐國公府幫忙印刷詩文集,得有國子監教授的舉薦信,還得把詩文集給國公府先過目。
李玄霸和李世民對那人拱手自我介紹。
那人笑道:“原來是唐國公府有名的神童雙生子。在下房喬,與李秀才一樣,在先帝開皇十七年,於分科舉薦考試入朝。”
李世民笑道:“與阿玄一樣是秀才嗎?”
房喬搖頭:“在下才疏學淺,未能通過秀才科。”
李世民立刻道:“未通過秀才科也不是才疏學淺啊,隻是比起方略,有其他更擅長的學問而已。能被舉薦到陛下麵前並通過考試,肯定都是天下罕有的人才。詩文集不需要看了,我相信房兄。對吧,阿玄?嗯?阿玄,你發什麼呆?”
李玄霸腦子急速轉動,總覺得“房喬”這個名字很耳熟,但一時記憶卡殼,記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