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霸從睡夢中驚醒。
他夢見自己飄蕩在墳頭前,珠娘和二嫂在為他燒紙,二哥帶著小五在一邊哭一邊大口大口偷吃他的祭品,氣得他胸口悶疼。
李玄霸捂著胸口深呼吸了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守夜的仆從被李玄霸的呼吸聲吵醒,嚇得立刻去找宇文珠。
宇文珠從隔壁廂房抱著藥箱跑出來,給李玄霸紮了幾針。
仆從端來了溫著的藥。李玄霸每天睜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紮針喝藥,嘴裡全是怪味,已經記不得正常食物該是什麼味道了。
在宇文珠擔憂的話說出口前,李玄霸率先道:“珠娘,今天太陽挺好,扶我出門走走。”
就算是養病,也不能一直臥在床上,這樣會讓身體越來越差。
李玄霸能起床後,每日都會在小屋內被人扶著轉幾圈,恢複體能。
翟讓得知李玄霸真實身份後,將自己住的院落讓給李玄霸,並派親兵把守周圍,不準其他人打擾。宇文珠和孫思邈的醫藥房也搬到了這個院落。所以李玄霸現在可以在天氣好的時候出門走走了。
雖然已經進入冬日,但隻要裹嚴實點,在有太陽的時候出門曬太陽,比窩在屋裡更舒服。
孫思邈和宇文珠都是有能力的醫師,知道李玄霸現在多動一動,身體痊愈得更快,沒有阻攔李玄霸每日的例行散步。
隻有李智雲每日扶著李玄霸哼哼唧唧,一臉不滿。
李智雲最近抱怨李玄霸不愛惜身體的嘮叨越來越多,李玄霸恍惚間從李智雲臉上看到自家二哥的影子,“嚇”得他趕緊把李智雲丟出去曆練。
既然已經坦白身份,李智雲也可以恢複男身,化名魏五,被羅士信保護著上戰場磨礪武藝。
現在瓦崗寨的戰鬥烈度不強,正好給李智雲練手。等他們回到張掖,二哥就可以把李智雲帶在身邊。李玄霸耳根便徹底清靜了。
李玄霸對宇文珠碎碎念:“小五擅長騎射,士信勇猛過人,兩人配合默契,士信說,小五現在就是小一號的二哥。”
宇文珠微笑道:“叔郎已經如此厲害了嗎?”
李玄霸笑著點頭:“雖然我還是認為他太過年少,但他太吵了,還是把他攆上戰場吧。”
宇文珠搖搖頭:“三郎,你這樣可不好。叔郎是在擔心你,你怎麼能嫌煩?”
李玄霸道:“我知道小五關心我,但他真的很煩。”
羅士信私下找到他,悄悄告訴他小五常常因為做噩夢,獨自躲著哭泣。
小五不是自己和二哥,精神還沒有強韌到能淡然對待生死大事的程度。自己差點病死的事,一定給小五留下很深的心理陰影。
但就算這樣,小五也不能提前進入叛逆期啊。
聽了李玄霸的抱怨,宇文珠笑著歎氣道:“我看叔郎不是進入叛逆期,隻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維護你。”
李玄霸嘴角微微抽搐:“士信也這麼和我說,讓我
彆誤會小五。小五對他說,我性格太軟??[,脾氣太好,為人太和善,半點不像個勳貴子弟,容易被人輕視。所以他就要做那尋常人認知的囂張勳貴子弟,幫我說出不好說出口的話。反正他年少,就算說錯了話,彆人也會因他年齡不計較,他下次更改便是。”
宇文珠笑道:“小五很聰慧,三郎應該高興。”
李玄霸扶額:“他對陌生人倨傲倒是的確可以如此解釋,他對我說話帶刺是怎麼回事?”
宇文珠道:“他大概是擔心你的身體。”
李玄霸歎氣。這話題怎麼又繞回來了?擔心我的身體也可以用乖巧一點的方式來關心。
他還是認為,小五一定是進入叛逆期了。
宇文珠看著李玄霸為李智雲唉聲歎氣的模樣,再次忍俊不禁。
她倒是覺得小五這樣很好。
李玄霸散了不到半炷香的步,就氣喘籲籲地回屋,背後都濕透了。
宇文珠帶著人幫李玄霸擦身體換衣服,順帶在身體上紮幾十針。
李玄霸原本還會臉紅,當銀針紮多之後,他就沒有任何情緒了。
現在他很淡定地脫衣擦汗躺下,讓宇文珠拿著針一根一根往他身上紮。
孫醫師要研究藥方,所以重複的治療行為都由宇文珠來代勞。宇文珠在李玄霸身上紮針已經紮得很熟練。
李智雲洗掉了一身血氣,拎著戰利品來探望三兄的時候,李玄霸身上的針剛摘下來。
“三兄,瓦崗寨要拔營去搶皇帝了,我也想跟著去。”李智雲把搶來的蜜糖罐子遞給宇文珠。
他這次和羅士信配合立了大功勞,本可以分得很多貴重金銀綢緞。他什麼都沒要,隻用戰功換了徐世勣看中的那罐蜜糖。
徐世勣把蜜糖給李智雲的時候,滿臉不舍得。
李玄霸沒好氣道:“你跟著他們搶個豪族的商隊沒人認得你,你若與大隋軍隊作戰,很容易暴露身份。”
李智雲道:“我可以扮作女子出征。”
李玄霸道:“隋軍有弩箭強弓,你現在隻有一身布甲,太過危險,不許去。”
李智雲大大咧咧坐在李玄霸身邊,道:“三兄好煩啊,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李玄霸道:“就算二哥不戴甲去衝陣,我照舊罵他。”
李智雲撇嘴:“好吧。”
他蹬掉靴子,把李玄霸往裡擠:“讓一讓,好困。急行軍沒睡好。”
他鑽進了李玄霸的被子裡,把臉埋在李玄霸的軟枕頭上,很快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李智雲平常睡覺不打鼾,現在真是累壞了。
李玄霸為李智雲掖了掖被角,宇文珠抿著笑悄悄離開。
李玄霸拿起一本翟讓送來的民間雜記翻看。途中羅士信也來探望李玄霸,見李智雲睡得這麼死,還在李玄霸的縱容下捏住了李智雲的鼻子。
就這樣李智雲都沒醒,張著嘴呼吸,睡得仍舊很香。
羅士信笑話道:“他在
戰場上一直睡不著,但箭仍舊很穩。現在回到三郎君身邊,終於能睡了。”
李玄霸道:“辛苦士信了。”
羅士信道:“不辛苦。三郎君,等天氣轉暖,我們就要回張掖了吧?”
李玄霸道:“不,我在中原還有點事要做,做完了再回去。不過明年開春,倒是可以給二哥送信,讓二哥配合我們。你去一趟?”
羅士信使勁搖頭:“我不去,我要保護三郎君和集弘。”
李玄霸歎氣道:“若你不走,很可能與張將軍在戰場上相遇。”
羅士信沉默了一會兒,抱拳道:“各自為主,我不會怯戰。”
李玄霸無奈極了。
怎麼這麼倔強?罷了,還是自己琢磨琢磨,怎麼讓羅士信繞開張須陀。
張須陀現任河南道黜陟討捕大使,是瓦崗寨和王薄最主要的對手。
在原本曆史中,他多次擊敗瓦崗寨和王薄,還將齊郡義軍徹底打散,王薄等人四處逃散。
這個時空中,或許是自己給的綱領,或許是魏徵這個謀主真的有本事,王薄勢力強大不少,已經打下了泰山附近多個小城池屯田,收攏了孫宣雅、石秪闍、郝孝德等齊郡義軍,多次擊退了張須陀的進攻。
雖然齊郡不像洛陽周圍那樣擁有超級糧倉,但因水軍從齊郡出發,齊郡各縣有分轉的小糧倉。
王薄勢大後,先攻破豪強塢堡搶糧搶武器,然後迅速攻占了泰山附近的小糧倉,成為他整合齊郡義軍的資本,給他軍屯提供了條件。
又有楊玄感從淮河以南時不時地北上騷擾張須陀,牽製了張須陀的兵力;張須陀麾下還少了秦瓊、羅士信和裴行儼三員猛將。張須陀在這個時空的討賊戰果遠不如原本時空豐碩,與河南道的叛軍形成了僵持。
現在王薄做得很出色,李玄霸卻知道,他站在了豪族對立麵,離皇位越來越遠了。
河北有竇建德,山東有王薄,河南有翟讓。這就是如今中原最強大的三支起義軍。
除此之外,從長江到淮河,從山西到關中,從遼東到後世的蒙古草原,再到李世民坐鎮的河右隴西,皆有義軍舉起反旗。
百姓能反的幾乎都反了,豪強還在穩坐釣魚台,等大隋皇帝繼續作死。
“魏徵應該快到齊郡了。”李玄霸道,“士信,你這次也跟著瓦崗寨眾人一同去找隋軍練練手。”
羅士信拱手:“是。”
李玄霸捏了捏眉間,突然笑了起來。
羅士信疑惑:“三郎君為何發笑?”
李玄霸笑道:“自楊廣一征高麗……不,自楊廣第一次禦駕親征吐穀渾不顧風雪強闖大鬥拔穀,三征高麗被高麗王幾次戲耍,兩位太子接連逝世……”
李玄霸笑聲停下了一會兒,又再次笑道:“對天下百姓來說是災禍,在士族諸公看來,都是笑話。他們笑得多了,對皇帝和大隋的敬畏就少了。這次我再幫皇帝添兩個更好笑的笑話,不知道能不能把大隋的國運早點笑沒。”
後世的段子是“笑一笑功德少”,大隋這是笑一笑國運少”啊。
羅士信認真道:“我現在就對皇帝沒有任何敬畏了。諸公地位崇高,總不能比我還恭卑。”
李玄霸笑道:“那你就說錯了,不要妄自菲薄,大部分公卿都比你恭卑。”
……
大業十年十月,楊廣正往東都洛陽前進,大隋軍隊的尾巴上突然冒出了手腕係著黑色布條的民賊,搶奪了大隋近百匹好馬。
將領不敢上報,將此事隱瞞。
當楊廣接近東都洛陽,大隋軍隊尾巴上遭遇的襲擊越來越多。
在有盔甲、弩車、兵器等輜重被奪後,將領終於隱瞞不住,將此事告知了主帥宇文述。
宇文述思考許久後,對楊廣說:“有賊帥襲擊,隋軍丟失了十幾匹馬和盔甲。雖損失不多,但賊帥膽敢襲擊隋軍,請陛下下令重懲。”
楊廣聽聞隋軍丟掉了十幾匹馬和盔甲,沒有當回事,隨意擺擺手道:“讓張須陀去涿郡討賊。”
宇文述道:“賊帥狡猾,多日荒山野林後難以追捕。張須陀又已經年老,恐怕精力不濟。”
楊廣皺眉:“朕又不是隻派了張須陀平賊。賊亂一直未平,定是討賊將領不夠儘力,才讓張須陀疲於奔命。”
宇文述:“……”我隻是想多要點兵力討賊,陛下怎麼罵起平賊將領了?
宇文述十分了解楊廣,猜到楊廣突然思維發散,一定是另有緣由。
宇文述想了想,道:“陛下可是認為大將吐萬緒、魚俱羅故意拖慢行軍速度?”
楊廣心裡十分熨帖,果然還是許國公最合他心意。
楊廣歎氣道:“魚俱羅坐罪除官,朕本來準備給他一個立功起複的機會,沒想到他居然辜負朕!”
就算是做事厚顏無恥如宇文述,都對楊廣的話無語了一陣子。
魚俱羅的罪根本算不得什麼。他隻是進京述職的時候帶來許多財物進獻給皇帝和京中權貴。
每個地方官入京都會這麼做。如果不這麼做,才會被皇帝厭惡,被權貴彈劾。
魚俱羅為何順著官場規則還被降罪?不是他得罪了誰,而是他有一雙重瞳。
世人皆信讖緯,傳聞重瞳乃是聖人之相,所以楊廣就厭惡魚俱羅了。
宇文述經常構陷他人,也覺得楊廣這厭惡沒有道理。
曆史中傳聞有重瞳者除了虞舜之外皆不是帝王,除了造字的倉頡,其他人或許是一方霸主,但下場都不怎麼樣。
民間重瞳者不少,魚俱羅並非世家勳貴,一身榮華富貴都係在皇帝身上,哪有本事謀反自立。唉,他真是遭了無妄之災。
更可惜的是吐萬緒將軍。魚俱羅這個副將是皇帝派給他的,他與魚俱羅本沒有交情。
現在皇帝想起魚俱羅,順帶把無辜的吐萬緒將軍也連累了。這更是無妄之災。
宇文述心裡歎息,嘴上當然不會反駁楊廣。
他恭敬道:“
陛下英明。吐萬緒和魚俱羅貽誤戰機,當重新派人領軍討賊。”
宇文述為數不多的良心讓他轉移了話題。如果皇帝同意,吐萬緒和魚俱羅就隻是丟官而已。
楊廣下令道:“執吐萬緒和魚俱羅戴枷回東都問罪!軍隊交由江都郡丞王世充繼續討賊!”
宇文述在心裡又歎了口氣。戴枷?那沒救了,自己儘力了。
他道:“是。”
楊廣說完後,大概意識到自己隻處罰吐萬緒和魚俱羅有點太明顯,想起似乎有人彈劾過彭城留守董純怯戰,便又道:“也執彭城留守董純戴枷回東都問罪!”
宇文述:“……陛下,彭城留守不是屢戰屢勝嗎?”
楊廣厭惡道:“董純一邊自陳從未戰敗,剿滅民賊無數,卻又一邊上書民賊日益增多。他既然屢戰屢勝,民賊何來增多?有人狀告他怯戰冒功,朕看定是如此!”
宇文述:“……陛下英明。”
他本以為魚俱羅是無妄之災,吐萬緒更甚。現在看來,魚俱羅和吐萬緒加起來都比不過董純。
董純這是得罪了誰?裴蘊他們幾人?還是單純上書撞到陛下怒點上了?
宇文述回家後,對兒子們道:“陛下喜怒無常,臣子多做多錯。如果你們見陛下遭遇挫折,主事者正好是你等,你們一定要提前做打算。”
宇文述本意是該溜就溜。
駙馬宇文士及表示自己聽懂了。大兒子宇文化及和二兒子宇文智及表示自己比父親還懂,絕對不會出錯。
宇文述滿意地捋了捋胡須。
自己三個兒子本事不一定強,但學會了自己七八成察言觀色的本事,將來守業還是沒問題的。
就算是大隋亡了,他宇文述三子有這察言觀色的本事,另投他人過得也不會差。
當義軍不斷騷擾和搶劫隋軍尾巴時,楊廣下達了最新討賊旨意。
吐萬緒、魚俱羅和董純都戴枷入京,雖然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們有罪,魚俱羅和董純被判處斬,吐萬緒削職為民,配守建安。
楊廣也知道吐萬緒是順帶的,所以高抬了一手,不久就召見吐萬緒,免了吐萬緒的流放。
不過吐萬緒不識好歹,自己在麵聖之前就鬱鬱而終,讓楊廣好一陣歎息。
此次義軍為了不被定點追蹤,沒有打出各自的旗號,都隻在胳膊上係上黑色布條,打出黑色旗幟以示友軍。
按照五行學說,大隋是火德,他們係黑色布條,打出黑色旗幟,以示“水滅火”之意。
這支義軍以中原最強大的三支義軍,翟讓、王薄和竇建德為主,籠絡了沿路大小義軍首領分段伏擊,翟讓、王薄和竇建德的軍隊則全程襲擾。
當楊廣下令時,他們以為硬仗終於要來了,誰知道,楊廣最先下的旨居然不是增兵剿匪,而是降罪吐萬緒、魚俱羅和董純。
吐萬緒和魚俱羅在江南剿匪,不僅離中原很遠,而且戰無不勝,接連擊敗劉元進、朱燮、管崇等人。
彭城留守董純也在江淮,離中原也有點距離,而且也是戰無不勝,彭孝才等賊帥相繼被殺。
狗皇帝又吃錯了什麼藥,殺他們做什麼?
三位義軍首領聚會,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竇建德開玩笑道:“我都快以為狗皇帝是我們內應了。”
王薄道:“有賢人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都是從內部自己先爛掉。薄觀狗皇帝,果然如此。”
翟讓瞥了王薄一眼,很想問王薄,你口中的那個賢人,是不是指李三郎君。這句話,他絕對聽李三郎君提過。
竇建德不知道王薄和翟讓的背後有同一個影子謀主,笑道:“不愧是賢人,他的話果然有道理。既然狗皇帝給我們做了內應,諸位可敢舉旗了?”
王薄道:“我本就會舉旗。”
翟讓開玩笑道:“竇公是瞧不起我?”
竇建德連連作揖:“不敢不敢,隻是玩笑爾。”
會議結束,義軍雖然仍舊綁著黑色布條,但將旗幟換成了白幡,白幡上書“隋太子楊暕”名號。
同時,他們將楊暕兵諫之事編成歌謠散播,揚言要為太子楊暕申冤。
楊廣得知此事,眼前一黑,竟然暈倒!
待他轉醒後,震怒無比,終於下旨增兵討伐民賊。
於是各地都有官吏領了捕盜大使的官職。李淵雖然沒有重得河東慰撫使之職,也多了山西捕盜大使的官職。河東慰撫使和捕盜大使由楊廣親衛堯君素擔任。
堯君素隻是鷹擊郎將,原本沒資格成為河東慰撫使。但楊廣對打著廢太子楊暕旗號的義軍深惡痛絕,又擔心朝中有人真的被蠱惑,所以超規格提拔了自己的親衛。
堯君素十分感激楊廣的賞識,恨不得為楊廣赴死。
有反心的李淵就難過了,不得不把自己謀反的計劃斟酌了又斟酌。
竇慧明回到太原後,李淵雖然責怪竇慧明太過冒險,恐怕會害了一家人,但也寬慰竇慧明結果是好的,以後她可以安心了。
至於李建成,那是被李元吉連累的。他隻是做了正常人都會做的事,跑回太原郡通知父母被李元吉誣告家人,才免於此災。竇慧明不能怪他,還要安慰他。
萬氏垂淚道:“夫人,有你在,我不敢憎恨李建成。但如果祈健還活著,李建成真的會放過我的祈健嗎?就算是無意,他差點背負人命,會毫無忌憚地相信祈健不會恨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