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慧明拍著萬氏的手背,道:“我也擔心。這府中,還是隻能二郎當世子。大郎若謙讓,我所有兒子都能活下去,你的祈健也能平安無事。”
萬氏抬頭:“若大郎君不謙讓?”
竇慧明神色疲憊:“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我絕不能再負了二郎三郎。”
萬氏心頭一動,然後撲到竇慧明懷裡失聲痛哭。
竇慧明輕輕拍著萬氏的背,也不住哽咽。
她現在最痛苦的不是做選擇,而是發現自己做出選擇的時候,心中居然沒有一絲
猶豫。
即使她已經察覺自己有私心,並不是自己一直表現得那樣慈愛善良,但當她毫不猶豫地做出放棄李建成的選擇時,還是讓她煎熬不已。
李建成是她第一個孩子。雖然沒有在她身邊長大,但對她意義仍舊很特殊。
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試圖與李建成親近,一次又一次地全心全意為李建成謀劃,她甚至為此傷了對她最親近的二郎三郎的心。
竇慧明以為自己努力緩和三個孩子之間的關係,努力讓兄弟和睦,就是對孩子們都好。
現實狠狠給了她一耳光。
但竇慧明現在也不是完全不愛李建成了。
第一個孩子,她如何割舍?
“但大郎,母親能救下你的唯一方式,就是讓你讓賢啊。”
竇慧明很痛苦,但心如明鏡。
隻是那明鏡中總有一道病弱的人影晃啊晃,不肯回頭看她。
三郎不肯回頭看她。
三郎入了夢也背對著她,她怎麼追趕也追不上,怎麼呼喊三郎也不回頭。
三郎,是娘錯了,求你回頭看娘一眼……
……
“啪。”
李玄霸落子。
李智雲把手中棋子一丟,往椅背上一躺:“輸了輸了,又輸了。我連二兄都能贏,為何總贏不了三兄!”
李玄霸現在身體不適,瓦崗寨的條件也不算太好,坐榻上少有靠背,戶外更是全部都是低矮坐墩。
現在李玄霸不與士人見麵,不需要講究什麼規矩禮儀,便尋來工匠,畫了幾幅椅子圖讓工匠琢磨。
以前他沒有做出椅子,是因為跪坐在坐榻上是士人的禮儀,不可輕易更改。而且坐榻上有靠背有抱枕,坐著很舒服,沒必要非要冒著士人看異類的眼神做出椅子。
椅子工藝不複雜,工匠看了一眼就做了出來。瓦崗寨中懶得脫鞋的眾將領全部都坐上了椅子。李智雲也愛上了椅子。
李玄霸慢悠悠地收拾棋子:“因為你現在心不定。”
李智雲沒好氣道:“難道我每次和三兄下棋都是心不定?”
李玄霸無奈道:“難道不是嗎?你每次和我下棋都不認真,總想胡鬨。”
李智雲善弈。
對弈也需要天賦,李玄霸雖然棋藝不算差,但也隻能算熟練工,沒有鑽研。但李智雲不一樣,他對待下棋就像是對待弓箭和書法一樣,鑽研非常勤奮。
不過李智雲在李玄霸麵前下棋,就像是頑童胡鬨一樣,幾乎不見章法。
按李智雲的話來說,就是實驗新棋路。
不過現在李智雲不是實驗新棋路,而是真的心不定。
被李玄霸揭穿,李智雲也不裝了。
他抱怨道:“士信化名羅成,在戰場上出儘了風頭。我也想出風頭。”
李玄霸嘴角勾起彆人看不懂的笑意。
“羅成”這個假名當然是自己取的。這下隋末真的有一個勇猛的小將叫
“羅成”了。
李玄霸收好棋子。李智雲從椅子上跳起來,把李玄霸扶起來。
李玄霸一邊往門外走,一邊絮絮叨叨:“你在這時候出什麼風頭?頂著一個完全猜不出你是誰的假名有什麼意思?等回家再出風頭。”
李智雲歎氣:“好。那麼三兄,我們什麼時候回家?明年開春?”
李玄霸道:“開春先去齊郡,我已經說了很多次了。我現在這身體,也去不了張掖。”
李智雲沒好氣道:“但我們可以回洛陽。隻要回了洛陽,二兄就會得到消息,派人來接我們!”
李玄霸淡淡道:“放火的人也能得到我們的消息。你認為是河東離洛陽近,還是張掖離洛陽近?”
李智雲癟嘴:“好吧,不回洛陽。但是三兄,我們是不是該給二兄送信了?”
李玄霸道:“等我們去了齊郡再說。”
李智雲沉默了一會兒,狐疑地問道:“三兄,你不給二兄送信,除了擔心自己又發病,讓二兄空歡喜一場之外,是不是還擔心二兄親自來把你綁走,讓你不能在中原胡鬨?”
李玄霸抬起手狠狠敲了李智雲腦袋一下:“什麼叫胡鬨?!你三兄我快把整個大隋都點燃了,你說這是胡鬨?!”
李智雲深呼吸:“你承認了!”
李玄霸:“我承認什麼?”
李智雲高聲嚷嚷:“你就是擔心二兄來把你綁走!”
李玄霸:“……”
因為受傷沒能參加這次搶劫隋軍行動而留守瓦崗寨的徐世勣,抱著家裡剛剛偷偷搜尋來的名貴滋補藥材,前來拜訪李玄霸和李智雲。
翟讓在經過李玄霸同意後,將李玄霸的身份告訴了徐世勣,但隻告訴單雄信屋內住著的是士人,不是士女。
他擔心單雄信因為好奇來打擾李玄霸,李玄霸笑著獻策:“隻要告訴單雄信,我是個十分嚴肅的儒生,如果進屋記得帶經書來向我討教,否則我就會很生氣地罵人。他就不敢來了。”
翟讓將信將疑地將李玄霸的話告訴單雄信,單雄信居然真的繞著這個小院走。
單雄信這態度,讓翟讓頭疼不已。
有人肯教授經學,單雄信應該驚喜若狂地討教,怎麼還躲著了?
翟讓是小吏出身,在自己鄉中也算有小有資產,否則得不到小吏的位置。
徐世勣是家資頗豐的豪族,單雄信也是振臂一呼從鄉中拉出千人隊伍的小豪強。雖說請不到多優秀的士人當老師,但他們都有錢讀書識字。
可單雄信卻提起讀書就甩腦袋,讓翟讓歎息不已。
隻有一腔勇武,怎麼能出人頭地?自己這個同鄉真是令人無奈。
徐世勣與李世民和李玄霸年歲相差不大。當李世民和李玄霸還在清河郡剿匪的時候,徐世勣就聽聞了李世民少年英雄的名聲,對李世民心生向往。
隻是他不願意離開家鄉,又認為李世民身為唐國公次子估計看不上自己,所以沒有去投奔。
如今有機會結識李玄霸,即使他知道李玄霸病愈後一定會離開,與他們這些反賊為敵,他仍舊抓緊機會與李玄霸相處。
翟讓雖然告知了徐世勣李玄霸的真實身份,但沒有告訴徐世勣這次搶劫隋軍的行為其實是李玄霸獻策主導。
徐世勣告訴家裡自己結識了一個很厲害的士人,家裡對徐世勣的資助又上了一層,竭儘全力幫徐世勣搜羅藥材。
“你們要離開了嗎?”徐世勣遺憾道,“我還想多向李三郎君討教兵法。”
他對經學不感興趣,但沒想到李玄霸看似病弱,居然熟背兵書,論兵頭頭是道,讓他受益良多。
李玄霸道:“隻要有緣,我們會相逢。”
徐世勣苦笑:“下次見麵,我們可能就是仇敵了。”
李智雲嘟囔:“那可不一定。”
徐世勣想了想,道:“也對,李三郎君應該不會上戰場。”
李智雲憐惜地看了徐世勣一眼,歎了口氣。
徐世勣疑惑:“李五郎君為何歎氣?”
李智雲老氣橫秋道:“沒什麼,隻是感傷離彆。”
蠢懋功,看看你家翟公的殷勤勁,難道你沒發現什麼嗎?
李玄霸下了一局棋,現在精力不濟。徐世勣沒有留下叨擾李玄霸,留下藥材就離開了。
李智雲對李玄霸道:“不知道徐世勣得知翟讓有意投靠我們時,會不會離開瓦崗寨。”
李玄霸叫人把藥材送給正和孫思邈學習醫術的宇文珠,道:“小五,你知道翟讓等人,和王薄的義軍有什麼不同嗎?”
李智雲完全不像小時候那樣乖乖思考:“三兄,你好煩啊,有話直說,彆考我。”
李玄霸:“……”等見到二哥,一定讓二哥狠狠揍你一頓!
李玄霸道:“王薄是真正的平民百姓,他身邊的人也都是貧苦百姓。他們是真的活不下去才揭竿而起。雖是被逼無奈,但起兵也算遵從本心。”
“翟讓原是縣中小吏,因犯罪入獄,後來被人偷偷釋放,逃到瓦崗寨成為逃犯,糾集了一批人起兵;投奔翟讓的單雄信是鄉中豪強,徐世勣更是一方豪族。他們的地位與世家勳貴無法比,勉強能算上寒門,但也不算普通百姓。”
聽了李玄霸解釋後,李智雲終於轉動了他本來就聰明的腦袋瓜子:“翟讓倒算得上被逼無奈自保,單雄信和徐世勣既然不是走投無路,為何投靠翟讓?”
他想了想,眼睛一亮:“不,單雄信和徐世勣並非不是走投無路。他們隻是當地豪強,沒有官身,雖然能以錢財免除徭役兵役,但楊廣缺兵缺糧,朝廷不會動官宦士人的家產,一定會對他們敲詐勒索!”
李玄霸欣慰地點頭:“沒錯。而且他們如果加入起兵,就能左右義軍的動向,不讓義軍騷擾鄉裡。”
李智雲摸了摸自己沒刮乾淨的青色胡茬:“所以王薄能搶豪族的糧,但瓦崗寨隻搶漕運和豪商,現在比王薄窮多了。”
李玄霸引導道:“那麼你現在
能得出結論,我為何敢向翟讓和徐世勣暴露身份,並確信他們會投靠我們?”
李智雲笑道:“他們都是寒門,離士人很近,一直向往成為士人,而不是反賊。隻是大隋不給他們機會,他們才選擇當反賊保命和保財。如果給他們一個機會投效士人,讓他們有機會一躍成為士人,他們肯定不願意當反賊。”
李智雲思索了一會兒,補充道:“如果他們沒有信心在隋末成功爭奪天下,那麼肯定會投靠他人。顯然翟讓與王薄、竇建德不同,他沒有為君之心。而徐世勣和單雄信就沒有……啊,我還嘲笑徐世勣蠢,他該不會其實對翟讓的猶豫心知肚明,也存了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的心?”
李玄霸道:“徐世勣與單雄信和翟讓又有不同。他是遷徙到此地的士族,無論是家財還是家世都遠勝普通百姓。他家應當是把他當世家子弟培養。”
李智雲戲謔道:“原來這個反賊是來自小世家啊。那他肯定會傾向於我們。說不定翟讓不願意投奔他人,他自己也要選世家投奔呢。”
李玄霸道:“不過你也不要因為他們起兵的心思不純就輕視他們。這天下連小世家和地方小豪強都快家破人亡了……”
李智雲接話道:“就更彆說普通百姓。”
李玄霸道:“嗯。他們自救的心是真的。任何人的求生之心都不應該被輕視。”
李智雲摩拳擦掌,那動作讓李玄霸看著十分眼熟。
李智雲搓手手道:“這麼說,徐世勣以後可能是我屬下?”
李玄霸敲了一下李智雲的腦袋:“那你得努力了,否則將來你可能是徐世勣的屬下。還不一定誰當主將呢。”
李智雲瞪大眼睛:“什麼?你居然不徇私!太過分了!”
李玄霸:“……”不徇私不才是理所當然嗎?小五你說什麼廢話?
……
楊廣下令後,終於遏製了義軍對隋軍的搶劫。
大隋宣布大獲全勝。
但這宣布,讓許多勳貴世家都當笑話。
與其說是大隋把義軍擊退了,不如說義軍搶得差不多了,所以自己跑了。
楊廣錯過了最初的戰機。當他集結了大軍時,義軍早就化整為零跑得沒有蹤影。隋軍甚至不知道是哪一支義軍搶的他們。
因為全天下沒有地方沒有民賊。
更讓大隋朝廷驚恐的是,當義軍舉起“太子楊暕”的旗幟時,其他民賊紛紛舉起了“太子楊暕”的旗幟。
賊帥們紛紛在全國各個地方為太子楊暕發喪,還有已經僭越稱王的賊帥追封太子楊暕諡號。
甚至有不讀書的賊帥亂給太子楊暕追封了隋朝皇帝,稱“隋哀帝”。
這件事沒人敢傳到楊廣耳朵裡。
看看那三個將領怎麼死的?不就是據實告訴楊廣民賊越來越多,怎麼剿滅都剿滅不完。
就說了這個大實話,三人明明戰無不勝,居然全部都死了。
現在還有誰敢給楊廣說實話?
蘇威本來都想據實直言了,但這件事他也不敢告訴楊廣。
李淵得知此事後,歎息道:“如果陛下知道太子楊暕被追封成皇帝,不知道會遷怒多少人。我們也要加緊準備起兵了。”
這次李淵沒有再支支吾吾當謎語人,明明心中早就有了反意,還被下屬和兒子推著才裝作不甘不願地起兵。
他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很危險的界限上——楊廣並不太信任他,隨時都可能會降罪,所以他就隻能早做準備了。
再者,他現在身邊隻有李建成。李建成正心虛,沒有底氣勸說李淵起兵。李淵找不到人推鍋,隻能自己拿主意。
當然,他還是示意屬下也多勸說他。
起兵謀反之事,他身為隋朝大臣還是不能做得太果決,要被下屬推一把,表現自己是無奈之舉才行。
偏遠的張掖,李世民遲了幾個月才得知這件事。
他得知這件事的時候,張掖的花都開了。在中原,恐怕都要穿單衣了。
現在民賊四起,河右之地幾乎和中原斷絕了聯係。李世民可以隨意擴充勢力。
在李世民得知隋軍被搶了的時候,楊廣給他加官的聖旨也到了。
楊廣很信任沒有為太子楊暕求情的李世民,所以這次升任李世民為隴右道慰撫使。
隴右道包括了河右全境和隴西部分郡縣,統轄範圍比河右慰撫使大多了。
而且楊廣還加封了李世民隴右道捕盜大使,給了李世民可以隨意在隴右道亂竄,甚至見機行事,幫助其他地方捕盜的權力。
李世民得到旨意後,沒有表現得多興奮,好像理所當然似的。
他有條不紊地把手頭工作安排下去,領兵去關西等地招募豪強,很快就有豪強帶兵來投。
不過李世民升官後最大的收獲卻不是他自己招募的,而是姍姍來遲的薛元敬找來的。
李世民匆匆離開太原時沒有帶薛元敬。
他此行危險,所以讓薛元敬派人去張掖通知房喬等人,並收羅太原郡士人,先行前往張掖。
但薛元敬路上感染了風寒,在大興暫住了一段時間,待開春時才重新出發,所以比李世民遲來張掖幾月。
薛家身為河東郡姓世家,當然在兩京都有宅邸。
薛元敬在大興宅邸養病時,居然發現族叔薛德音也在,還帶了一個快分娩的女子。
薛德音沒有告訴薛元敬女子的身份,薛元敬隻當女子是族叔的妾室,沒有多想。
薛德音告訴薛元敬,他也準備去張掖投奔李世民,隻是女子胎兒不穩,所以先在大興生下孩子後再出發。
薛元敬雖疑惑族叔為何不多住幾月,待女子身體恢複後再離開大興,但這是族叔的家事,他就沒有多嘴。
但他與薛德音一同啟程時,一件意外”讓他警覺——女子順利分娩,但幾日後卻突然“病逝”。族叔先是愕然,而後非常奇怪地露出了敬佩的神色。
不是悲傷,而是敬佩?薛元敬狐疑。
之後薛德音神色自若地找了一個薛家的家仆當奶娘,帶著幼兒繼續啟程,薛元敬將疑惑藏在心中。
因為要照顧幼兒,叔侄二人走走停停,沿路遇到郡縣就會下榻。
隴右也已經民亂四起。路過河右之地的門戶金城縣時,二人聽聞有河東薛氏族人遷徙此地成為當地豪族,便上門拜訪請求幫助,希望金城的薛家人派壯丁保護他們去張掖。
雖然薛元敬帶了一隊兵丁,但他沒有帶兵的本事,覺得護衛還是越多越好。
金城的薛家人一聽來者居然是河東薛氏本族中最負盛名的“河東三鳳”之二,薛元敬和薛德音,自然欣喜若狂。
他們雖然確實是從河東遷徙來的薛氏,但和河東薛氏本家人關係遠得幾乎隻剩一個祖宗,平時都不大好意思自稱郡望。家中族長薛舉也就當了一個小小的校尉。
薛元敬和薛德音承認他們是“河東薛氏”支脈,金城的薛家人驚喜得都哭了。
原本金城薛家族長薛舉驍勇魁梧,又家資豪富,雖然現在沒有自立之心,也沒想過離開家中塢堡去投奔他人。
現在聽聞“河東三鳳”已經全部投奔年少的隴右道慰撫使李世民李將軍,薛舉大腿一拍,校尉辭了,親自召集族人,湊了一千鄉勇護送薛元敬和薛德音。
我也是河東薛氏,我也要投奔李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