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外的張世曾斷斷續續的聽了些隻言片語就腿軟的走不動路。
院子裡的人內心的觸動可見一斑,老嚴急速的喘息著,曾無言坐直了身體,嘴唇緊抿,閉上的眼皮仍在不停的顫抖,韓東左手握成拳頭,上麵青筋凸現,雲章握著鋼筆的右手顫了又顫,手心裡全是汗,“啪”的一聲鋼筆掉落在地上。
好在地麵是黃土地,不如水泥地板那麼堅硬,要不然這個新買的永生牌銥金筆就不得不掏高價換一個新筆尖,可這會兒雲章根本顧不上想這些,腦海裡翻來覆去就三個字——怎麼敢。
他們怎麼敢?他們怎麼敢!
怎麼能那樣呢?!
哪怕時間過去了近是二十年,雲章至今還能清晰的回憶起他十三年歲那一年的情形。
十三歲對他來說是生命中的一條分水嶺。十三歲之前,他是個小地主家的傻兒子,家裡爹娘疼愛,兄友弟恭,家裡有二十幾畝良田還有十五六畝的鹽堿地,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日子過的稱不上很好但絕對也不算差,家裡甚至還有錢送他去縣裡的新式學堂念書,衣食無憂,生活順遂;十三歲之後,他被一對很早參加革命、兒女走失的老夫婦收養,背井離鄉去了平京,然後有機會讀了大學,變成了現在的這個他。
這一切都是在因為十三歲那年的那場大旱災,滿目瘡痍,赤野千裡,在那一年他成了一個無父無母無兄無弟,連家都沒有了的餓的半死不活的人。
可就算這樣,他還是比大多數人幸運,因為他最終走了出來,並且成功的活了下去。
他沒想過,近二十年過去,當同樣的旱災再次降臨的時候,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連往外走都成了一種奢望。他想起十三歲那年臨走時阿爹說的那句話:“孩子,咱們不能坐在家裡等死,咱們國家那麼大,咱們這裡遭了災,彆的地方卻不一定,咱們得走出去,就算爬也得爬到彆的地方去·······等在這裡什麼時候是個頭呢?就這麼等著人不餓死也得被自己折磨瘋。”
徒步走了半個多月,帶出來的口糧全吃完了,隻剩下一小鹿皮口袋的水,他爹顫抖著手把那口袋水塞到他
懷裡,然後摸了摸他的頭,眼睛濕潤,笑著說:“孩子,爹年紀大啦,走不動了,想在這裡好好歇一歇,你·····你自己繼續往前走吧,記住要不停的往前走,直到走出這個地界兒,遇到好心人能給你口吃的,然後你再回來接爹,好不好?”
怎麼會好呢?他已經十三歲了,不是三歲,他明白很多事情了,他知道的,就算他能走出去,回來也接不到爹了!就像最早停下歇一歇的奶奶和爺爺,然後是娘和弟弟,再然後是體弱多病的哥哥,他們一旦停下來歇一歇就再也起不來了。
雲章還記得自己大哭著搖頭,衝他爹大聲吼:“不,爹,我不要自己走,你說了要陪著我走出去的,就算爬也得爬出去,你說過的!我不準你停下來歇著!不準!”
他爹虛弱無力的搖了搖頭,“孩子,爹太累了,真走不動了,這樣,你先走,等我歇好了去追你,好不好?爹的腿長,走路比你快,肯定能追的上你。”
當然不好,可是他力氣不夠,他抱不動阿爹,他用樹枝搭了一個木架子把阿爹挪了上去,他咬著牙拉著阿爹要往前走,可是那架子卻一動不動······
然後,他隻能獨自往前走······
然後,他就等啊等啊,腿比他長的阿爹卻一直沒能追上來找到他,他倒著往前走,眼睛盯著身後那條長長的望不到邊的黃土路,卻再沒有看見熟悉的身影。
再後來,他就不等了,他知道自己等不到阿爹了,但他也沒敢哭,因為······因為路上沒有水能補給,鹿皮口袋裡的水越來越少,多留一滴淚,他就得多抿一口水,那是阿爹留給他最後的東西,他一滴都不想浪費。
“走出去,爬也得爬出去!”這九個字支撐著他餓著肚子肚子一人走了兩百多公裡,在倒下的前一秒鐘看到了希望。
如果連走出去自救的權力都被剝奪,那種看不到光的滋味、光想象都覺得讓人難以接受·······
“雲秘書,你的鋼筆掉了。”曾無言看他愣住出聲提醒,看他那個樣子,關懷的問道:“你沒事吧?身體不舒服嘛?”
雲章倏爾回了神,這才發現剛剛說話的老鄉中斷了發言,院子裡的
人都在盯著他看:“·······哦,哦,好的。”他忙拋開腦子裡湧現出來的那些紛繁複雜的回憶,彎腰撿起了鋼筆,借著擦筆的動作,深深的吸了口氣,穩了一下自己的心神,再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已經重新戴上了笑:“我沒事,領導,對不起,我剛剛走神了。”可是他卻忘了,最能泄漏情緒的是人的眼睛,而他的眼睛此刻卻通紅著。
最後三個字還沒出口,就見老嚴擺了下手,“沒事,把咱們老鄉說的那些一字不落的全記下來,記住,是所有的東西。”雲章的家庭背景組織上調查的很清楚,剛剛那個生產隊長說的那些肯定是觸景傷情晃了神了,他和老曾這種在戰場上見慣了生死的人聽著都心懷不忍,對三十來歲的年輕人來說,猛的一下心理上肯定很難接受,類似的遭遇肯定讓他心裡不好過。
雲章喉嚨乾咽了下,嗓音一下子變的乾啞:“好的!”他肯定會好好記下來的,把這些毫不文雅、用詞不當、甚至語句都不通順的每一句話都寫下來,不管曆之後是非對錯之後將怎麼定奪,他隻希望自己寫的這些,最後能有那麼一點點的用處·······
雲章跟著老嚴和曾無言從陳樊大隊轉移到孟莊大隊,再到馮寨大隊,從下午到深夜,他手中的筆一直沒有停過,哪怕是兩個領導席地坐在鄉間小路上跟偶遇的老鄉們閒聊的話,他全都記了下來,寫到鋼筆斷水問韓東借了墨水,寫到手腕紅腫強忍著疼痛······厚厚的記事本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蠅頭大小的文字。
記事本上除了觸目驚心的文字和不太準確的數字,還有五十多個充滿鄉土意味的名字:馮有田、馮有糧、陳滿倉、孟餘糧、梁滿囤、趙毛頭······這些全部都是城關公社陳樊、孟莊和馮寨三個大隊大隊乾部、生產隊長、會計和普通社員的名字,現在這些人還有另一種稱號——右q機會主義分子。據說這些個人大y進的時候表現不“積極”,上報的產量低到離譜,彆的大隊都是幾千斤、幾萬斤,這些個大隊的乾部呢,堅持隻有畝產一二百斤,現在這些個人都被當作是zhengzhi犯在縣裡的Jianyu裡蹲著。領導讓他把這五十多個名字一
一記下,旁邊還有這些個人的基本情況,具體因為什麼原因被帶上了帽子。
這是一個平凡卻不平靜的夜晚。
等到把這三個大隊全部走訪完,把那五十多個帶著機會主義大帽子的社員的基本情況了解清楚,已經差不多是深夜了,張世曾的臉色由青轉白再由白轉青,最後呈現一臉麻木認命的灰色,“領導,這邊離縣城很近,我去打個電話讓人開車來接一下吧,招待所那邊都安排好了。”
雲章也勸著過去,“不管怎麼說,您得休息好才行。”村裡到了傍晚就好多蚊子和臭蟲,沒有蚊帳,隻能硬挨著,草叢裡青蛙“呱呱”叫的賊響,在這種環境裡想休息好是不太可能的。
老嚴沒同意,“想當初我們在戰場上打仗,墳地裡、戰壕裡我們都睡過,哪有那麼多講究。有蚊子咋了?住城裡就沒蚊子了?不就吸點血嘛,儘它們吸一晚上能吸走二兩不?你們可不要嫌棄青蛙叫,青蛙是益蟲,舌頭一卷就能把蚊子給吞進肚子裡,再說,有青蛙是好事啊,為啥?有青蛙叫說明這裡有水,說明這邊旱情有所緩解,這對這邊的老百姓老說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事!就去大隊部,大隊部要是沒地方睡,就找個老鄉家裡借宿一晚,今兒就彆折騰了,我看這裡就挺好的,老曾,你看,是不是比當初咱們在yanan住的窯洞好多了?。”
曾無言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滿臉的疲憊:“彆提了,那會兒還得咱們最挖窯洞,我那會兒年輕,沒經驗,挖出來的窯洞隻有一米五那麼高,近來出去不得不彎著腰,給我們家那口子難受的喲,後來還是那邊的老鄉看我們兩口子可憐,讓給我們一個舊窯洞·······說起來也有十多年沒在老鄉家裡借宿過了,咱們今天也重溫一下舊夢,也趁這個機會了解一下咱們社員們當下的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