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領導都願意在村裡住下,張世曾也隻好留下,馮寨大隊部住宿條件一般,沒有單間,就一間住宿的地方,裡麵是大通鋪,青磚壘的台子,上麵架著幾塊大木板子,這就是今晚的床了。這邊唯一比較好的就是這邊因為離縣城比較近,大隊裡已經通了電,不用摸黑兒。
張世曾發現那兩位大領導
不談工作的時候還挺接地氣的,跟家裡他爹看上去也沒什麼兩樣兒,吃喝都不講究,玉米碴子稀飯,紅薯麵的窩窩頭,蘸著蒜汁兒人家也能吃的噴香,一點都沒覺得難以下咽,隻這一點,就比那個據說給地主家放養出身的馬如山強多了,那家夥可能是小時候嘴上虧的狠了,野菜和雜糧吃了跟要他的命似的。跟村裡的農民一樣,用涼水洗了臉,然後用洗臉水衝了腳,自己親自洗了襪子,外麵的衣裳一脫掉,裡麵穿著一件鬆垮垮的白背心,一看就知道穿了很久,那背心許是見水的次數太多了,都有些透明,另一位的大褲衩上赫然補了兩個布丁,雖然用的是相近顏色的布補的,但跟沒補過的到底不一樣,一看就能看出來,他心裡暗自咋舌,這兩位生活也太樸素了,實在是沒想到。
老嚴坐在簡陋的木板床上,心情很沉重,扭頭看了下大通鋪那邊正偷偷往這邊瞄的張世曾,招手讓他過來,醞釀了很久才問他:“你實話實說,今天社員們反應的那些情況都屬實嗎?”
張世曾心裡猛的跳了一下,立刻意識到是自己跟韓東說的那些話起了作用,這位是在給自己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立刻點點頭,承認道:“有誇張的地方,但大部分情況都屬實。”
就見老嚴額頭上的皺紋更深了些,“說說那五十多個所謂的zhengzhi犯吧,隻三個生產大隊就關進去那麼多人,這種情況在這邊很普遍嗎?”
張世曾雙拳緊握,深吸了一口氣,“您老在平京,對地方上的情況可能不太了解,最開始不是有個口號叫‘三年趕英、五年超美’嘛。”
曾無言這時候走了進來,反駁道:“這個口號可不是剛開始就那麼說的,最開始咱們計劃鋼產量上是十五年趕上英國,五十年趕上美國,後來調整為十年趕上英國、十五年趕上美國,主席同誌還特意交代了要留有餘地。”
老嚴知道這些文字上的東西老曾記得最清楚,他說的肯定沒錯,就望向張世曾。
張世曾舉手發誓:“領導,曾老說的那兩個口號是有過,可在我們這裡很快就過去了,有些農村的社員估計都沒停過,這裡說的最多的三年和五年的這
個計劃,這一點我可以發誓的。”
老嚴點點頭,張世曾已經沒有撒謊的必要性了,“你繼續說吧。”
張世曾就把五七年西陽公社高產試驗田放出高產衛星和五八年大煉g鐵的情況簡單的說了一下,“······真的,誰都沒想過效果那麼的驚人,竟然真有人信,還上了報紙,有個彆的生產隊長、大隊長麵上好看就鑽了這個空子,但大部分的大隊乾部態度還是很端正的,後來,這條路後來就走的越來越歪······搞放衛星競賽,一個比一個看誰放的衛星更大,公社裡麵各個大隊之間比,縣裡麵各個公社也要比,到了市裡、省裡也要比,有先進自然就有後進,後進就得挨批評,有些個大隊乾部害怕挨整,一到開糧食總結大會讓報產量,就找各種理由推托,肚子疼、腿疼、頭疼·······偷溜出去,為啥?因為沒一個人願意先報,先報產量的人都吃虧,比如說,張三報了畝產300斤,第二個是李四,他肯定得比第一個多麵兒上才好看,他就報400斤······到最後,可不就能浮誇到兩千斤、三千斤、五千斤,這麼做的人大有人在,光棍不吃眼前虧,誰說得早,誰倒黴呀!為了自己不倒黴,也不管真實情況啥樣子,大家都瘋了似的,閉著眼睛往上報。”
西陽公社他了解過,當時的確是在全國掀起了一股潮流,每天都有無數個合作社、集體農莊“揭竿而起”,但······,老嚴擰著眉頭追問:“你說的這種情況,你們縣wei第一shuji知不知道?”
張世曾撓撓頭,嘿嘿笑,“嚴老,曾老,說實話,這幾年主要的工作就是這些,馬如山同誌能不清楚嗎?反正我是不相信的。之前有一次主席同誌乘坐專列到咱們這兒,馬如山同誌還跟主席同誌見了麵,他吹說當年的秋糧平均畝產肯定能達到1500斤,甚至有可能超過2000斤,當時主席同誌還問他真能打那麼多糧食嗎,他自己拍著胸脯跟主席保證肯定能完成任務,回來後他就讓每個大隊的大隊長召開了電話會議,在電話裡向主席同誌保證當年秋糧的畝產一定會超過2000斤,而且這個2000斤是除掉紅薯的畝產,如果加上紅薯,那就了不得了·······”
老嚴冷哼一聲,“原來這些個糧食高產衛星是吹出來的,而不是種出來呢,我就說呢,誰家三輩五輩以上不是從農村出來的?哪怕是咱們這些人有幾個真的是不稼不穡、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從來沒聽說哪一朝哪一代一畝地能打兩三千斤的麥子,七八千斤的玉米,南瓜蘿卜大到需要用馬車拉?這是當中yang的同誌都沒種過地吧?他這個shuji當的倒是容易,啥正事不用乾,隻用嘴說就行,嗬!”
這一下氣的不輕,胸口上起伏的厲害。
可實話說,放衛星的事情上,馬如山並不是個例,各種大大小小的衛星滿天飛,相信全國範圍內沒有幾個人沒乾過,就算這件事他做的不對,估計也是小懲大戒,縣裡聽市裡的,市裡聽省裡的,省裡聽誰的?這事兒總得有個由頭吧。況且,涉及範圍這麼廣,張世曾可不信□□會把放過衛星的人從頭給擼到尾,總得留著人乾活吧。
曾無言不知道張世曾心中的算計,聽著聽著就苦笑:“報的越多,需要交上去的也越多,但實際上總體糧食的產量並沒有那麼多,相應的剩下的部分就越少,隻能少給社員們分些口糧了,這下我明白了,原來這裡缺糧的根子在這裡呢!按理說國家在這邊設了很多個應急儲備糧倉,不至於讓老百姓們忍受那麼長時間的饑|荒。”
老嚴點點頭附和道:“不僅僅是應急儲備糧的問題,之前中yang曾往這邊調撥過一批救濟糧,數量並不少,可是根據咱們調查到的情況,很顯然,這一批救濟糧並沒有到社員們手裡。那麼多糧食去哪了?總不能憑空消失了吧?這麼看來,這裡出了不少偷糧食的老鼠呀。”
曾無言就歎氣:“《詩經》有雲: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肯我顧······碩鼠碩鼠,無食我麥······逝將去女,適彼樂國······你說的老鼠可比《詩經》裡的這大老鼠危害要大多了,除四害的時候說一隻老鼠一年能偷吃二十多斤糧食,這裡的大老鼠何止二十多斤呀,二十萬斤、兩百萬斤估計都有可能了,唉!”
老嚴:“我認為,這裡的事情查實之後可以先一步解決,那五十多個大隊乾部敢講真話、不搞浮誇
、沒有虛報產量,是務實的好同誌,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知道誰是對他們好的,今天咱們也都看到了,基層的群眾是很認可和擁護那些人的,組織上也應該儘快的給它們pingfan,應該繼續信任他們。”他吩咐雲章,“把這件事情記上,寫到最前麵,明天記得提醒我先把這件事情解決了。”
曾無言也同意,“的確是不能往下拖了,先捋清一部分是一部分,從今天的調查情況看,無論是大隊乾部、還是普通社員,幾乎人人自危,無心生產,沒人敢講實話,生怕重蹈那五十個大隊乾部的覆轍,被逮到裡麵去。”他搖搖頭,“這種局麵,說實話,很危險,老百姓對組織的信任,嘖······”
老嚴閉了下眼,過了幾秒鐘才又睜開:“正常的年份,這個時候麥子差不多都熟了,地裡該是一片金黃了,今年······”今年走訪的三個大隊拋荒占了一半,種紅薯的占了一小部分,種麥子的也有,可幾乎······看上去收成就很不行,“你說的對,要儘快的幫助這裡的社員們恢複生產,糧食稅的問題,雲秘書你再記一下,到時候向zhongyang申請一下減免吧,如果可能,這兩年就不要往這邊分派征購糧任務了。”
他扭頭問張世曾:“屏南縣這幾年是不是還分配的有征購糧任務?每年從這裡要征購多少貿易糧?”
“還有征購糧任務的。”張世曾擠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應該是1500萬公斤左右。”
快要占到糧食年總產量的一半了,這怎麼能行?!肯定今年就得給減下來,要不然情況什麼時候能好轉?
雲章“刷刷刷”的埋土苦寫,“好的,我記上去了,到時候我提醒您。”
曾無言補充道:“糧食稅和征購糧是一方麵,還有一點就是口糧問題,不隻是農村社員,城市居民也有這方麵的困難,得儘快想辦法弄點糧食過來。”
兩個老同誌盤算著怎麼能儘快的把這裡的局麵一點點扭轉過來,張世曾則低頭打起了小算盤。他覺得就算明天不回縣城,馬如山聽到信兒怎麼也該摸過來了,自己剛在姓馬的身後放了一把火,要是不能一下把他給弄下去,那自己以後肯定沒有好日子過,他隨便找個什麼帽子就能給自己戴到頭上,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本著戴罪立功的心態,他決定乾脆一股腦把自己知道的、聽說過的那些添點油加點醋的倒出來得了。
“嚴老,曾老,那個,其實,屏南縣是這邊有糧食的。”
“你說什麼?”老嚴和曾無言異口同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