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內。
皇帝一手支著額頭,聽台階下顧修遠稟報沿河旱災一事,全程聽完後,他淡淡嗯了一聲。
顧修遠望著他,緩聲勸道:“皇上最近太過勞累,該保重龍體才是。”
皇帝靠在赤金椅背上,半晌敲一敲桌上放的一道折子:“薑重山今早來找過朕,向朕請示關於對宴雲箋的安置,同時上了道折子。都寫在裡邊了,你看看。”
顧修遠低聲稱是,謹慎地雙手托起折本展開來看。
“薑大人欲收宴雲箋為義子?”顧修遠抬頭。
“嗯,你怎麼看。”
顧修遠沉吟片刻:“有些抬舉了。”他分析道,“您早間將宴雲箋賜予薑眠,她本就是他的主子,救下主子,乃是宴雲箋為奴為婢的本分。即便抹殺了他的功勞,也是主上的決策,他無權置喙不滿。若因此就這般垂憐,會助長奴大的歪風邪氣。”
皇帝注視顧修遠,短促笑一聲,搖搖頭:“但宴雲箋是朕一手培植起來的,夠鋒利。薑重山身邊缺一雙替朕盯著的眼睛,讓他去,倒也妥當。”
“隻是,正如你所說,抬舉太過,這也並非朕的意願。”
顧修遠多年老臣,立刻明白皇帝真正的憂慮。
“皇上,宴雲箋乃烏昭和族人,天生背義之骨,若捧的太高,惹他易心改認薑重山為主,豈不負了皇恩?若您欲恩準宴雲箋做薑大人的義子,他也不能更姓,不入族冊,不告祖宗。有名無份,以免他得隴望蜀,貪得無厭。”
皇帝哂一聲:“薑氏還有什麼族冊。”
顧修遠尷尬笑了笑,低眉不語。
皇帝將顧修遠的話咀嚼一遍:“你說的,這也不失為一條上策。”
“但薑重山這兒,也不是僅僅應允他收一個義子,便皆大歡喜了的。”
“皇上過思了,此番有如此結局,實屬有驚無險。薑眠無事,鳳拂月間計未逞,隻需多些封賞,對薑重山加以安撫便可。”
道理確實如此,但似乎又不簡單。
皇帝沉默盯著桌上嫋嫋生煙的香爐,眯著眼睛:“隻用金玉與榮華,便能撫慰薑重山麼。”
顧修遠道:“這是自然,此乃君恩,鎮國大將軍必能感激不儘。”
皇帝靠在椅背上,一手揉著眉心:“感激?未見得吧。那日朕不肯答應鳳拂月
,又不準他施救女兒,難免他會與朕離心。”
顧修遠拱手推出,低頭禮道:“皇上恕罪,皇上此言差矣,您是一國之君,如何能為一區區臣子之女而應下那荒唐的和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為梁朝生,為梁朝死,乃是薑眠為君為父的忠孝本分。”
“對於鎮國大將軍而言,亦是如此。倘若他心存怨言,那便是他為臣不忠。皇上,請恕微臣直言,當時事況突發,所幸您與太後平安無事,被挾持的隻一個薑眠,這本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算下來,還是薑重山舉止有失妥當,再縱愛女兒,也該以大局為重,他是鎮國大將軍,官拜一品,護國才是他為臣之本。就算他做不到親手射殺薑眠令鳳拂月束手就擒,也該做到淡然無波,使其無計可施。如何能將您置於為難境地?並且他最後之舉幾乎算得上是抗旨了,皇上未懲處,已是法外開恩。”
皇帝目光漸漸冷肅,卻仍留一絲猶疑:“薑重山畢竟與北胡抗戰數年,勞苦功高。朕也知道他,把他這唯一的女兒看的比命還重,那日作為,倒也不必與他計較。若真像你所說,施以懲處,怕是會寒了將士們的心。”
顧修遠微微笑了一下,平靜道:“皇上,為人臣者,本就該為君分憂,抗擊北胡是鎮國大將軍分內之事,您恩賞於他,是您馭下寬厚,並非給他居功自傲的權利。以微臣看,此事您略施安撫便是,不可太過張揚,反倒縱容薑重山恃功而驕,滋長他心中對主怨懟。”
皇帝眼珠微轉,想了片刻,終是點頭:“不錯。越是這種時候,越該敲打。”
“但……”
多年的體察君心讓顧修遠在皇帝這一個字中,便品出了他的意思。
這話,他卻不敢輕易接。
“你怎麼不問問朕但是什麼?”皇帝笑了一下。
“微臣愚鈍,皇上尚未言儘,微臣不敢擅自言語。”
“嗬,”皇帝搖頭笑道,“你愚鈍,你倒肯說。”
他歎了一聲,到底還是沉聲:“經此一事,銜軍令的頒布隻怕要暫時擱置。”
果然是銜軍令。
顧修遠輕聲道:“擱置也好,皇上,薑重山畢竟剛剛凱旋,推行銜軍令本就有些艱難。再因日前之事來的巧,若這時候推行銜軍令倒顯得有些絕情,的確不太妥。”
“鎮國大將軍性烈,若逼得太狠,怕是不好。遲緩個一年半載,倒也不失為一條良策。”
皇帝揉著額頭,臉色不大好看:“也隻能如此了。”
“收複兵權,本就急不得,古往今來多少將軍都是在收兵權這一步反的。好在這條政令製定的隱秘,你下去知會吏部與禦史台,既決定擱置,彆走漏風聲叫薑重山知曉,後續不太好辦。”
“微臣明白。”
禦書房外不知名的鳥叫婉轉,皇帝向外瞥去,看那鳥兒撲騰著翅膀飛向天空。
直到看不見了,他還盯著。
顧修遠下意識順著去看。
黃鸝,若沒記錯,是儀華長公主少女時心愛之鳥
。
他不敢說什麼,將頭垂得更低。
好半天,皇帝吐出一句。
“北胡使臣怎麼說。”
顧修遠道:“鳳拂月此舉不顧一切,北胡使臣心甚惶恐,已經向微臣上書三封,等待皇上您召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不用見了,你去告訴他們,一切條件不變,朕要的是一位公主,不是一堆爛肉。既然送來的公主死了,那就再遣送一位。”
“是。”
他們正交談,忽聽蔡佛玉在外麵通傳了一聲,推門進入,躬身道:“皇上,周太醫來了。”
“嗯,宣他進來。”
周太醫小步走上前,撩起衣擺跪地,恭敬道:“啟稟皇上,微臣特來複命,薑眠姑娘已經蘇醒,微臣確認過她的脈息,她性命無憂,就是……”
皇帝最厭說話吞吞吐吐,尤其事涉薑眠,他敲敲桌子,不耐道:“就是什麼?”
“皇上恕罪,微臣號脈時發現薑眠姑娘的心臟格外孱弱,這種弱症,若養護不好,非同小可。”
皇帝一下坐直身子,微向前傾:“是因墜樓驚嚇過度所致?”
“卻也不大像,也許還是薑眠姑娘身子太過嬌弱,多年不曾好好調理……”
“夠了。”皇帝抬手製止。
薑眠的一切起居是由皇後親自料理的,那是個極聰慧的女人,十分懂他與太後的態度,對薑眠雖未苛刻,卻也不曾上心,以至於她連幾次像樣的平安脈都沒請過。
“宮裡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如何調理不好,分明是她自己身子不爭氣,”皇帝淡聲,“這些話以後不必說了,你隻告訴朕,她這弱症可算嚴重?”
周太醫道:“現下看來隻是隱患,若非聖手甚至察覺不出。但等第一次發引後,才會真正棘手起來。”
皇帝慢慢靠回椅背,摸著赤金扶手上的龍頭,想了片刻。
他看向顧修遠:“那日朕聽宜妃提了兩句,阿越近來讓你操心了?”
說起這個,顧修遠有些掛不住臉,露出幾分愁容:“讓皇上見笑了,阿越這孩子,心高氣傲,性子彆扭,嘴上從來不肯服軟,話說的難聽,心卻沒那麼硬。”
“他還是一直不肯鬆口?”
“是。”
皇帝歎一聲:“四月裡他剛從南邊回來,複命過後就想進後宮,急得什麼似的,還用太後做借口——朕提點過他,他是一字不聽啊。這麼多年,怎麼就生了這麼癡的心?”
顧修遠把腰彎的更低,這事他知道,見,見了又怎麼樣?就他那副比石頭還硬的性子,隻會把事情變得更糟。
他閉了閉眼,一臉無奈:“都是孽緣,薑眠……活潑大膽,言行直白,確實不同。他少時認準,心如磐石無可更改。微臣動了家法,他也不肯。”
皇帝笑一聲:“阿越一向有主意,勸和打都沒用,你是他父親,就多為他操操心吧。”
“他不死心,就讓薑家徹底斷了念頭——薑重山不會把女兒嫁給一個厭她之人。”
這顧修遠就不明白了:“但是……”
皇帝打斷道:“薑眠的心弱之症不是還沒第一次發作麼。阿越年輕,又是這一副端烈的剛直性子,遇上事,沒輕沒重的,誰知道會做出什麼沒分寸的事。”
這話周太醫連聽都不敢聽,把頭死死低下去,恨不得連耳朵也捂住。
顧修遠深深看了皇帝一眼,沉聲道:“是,微臣明白了。”
“阿越前途無量,你身為父親要多多操心,莫要讓他甩開汙泥卻沾臟了手,日後說不清楚。”
“是。多謝皇上垂憐。”
皇帝捏捏鼻梁,本想讓他們退下去,忽然又想起來,對著周太醫:“那宴雲箋如何了?”
周太醫忙道:“皇上,宴雲箋乃烏昭和族人,筋骨體質本就非同凡響,他們天生戰骨,有極其可怖的愈傷速度,加之內息深厚,也無性命之憂。休養這幾日,倒比薑眠恢複的更快,破損的臟腑幾乎愈合的差不多,折裂的四肢也都一一接正。”
皇帝望向窗外,沉吟良久。
“那就養著吧。”
“是。”
“給他正骨的人是誰?”
周太醫恭敬道:“是許太醫,皇上,許太醫是正骨一科的聖手。宴雲箋的骨節雖碎裂的厲害,但有許太醫在,當是無妨。”
皇帝食指在桌上一下一下敲擊,沉吟道:“許太醫的能力,朕自然知曉,隻是他年事已高,手上不穩也難說。宴雲箋的骨頭斷裂的厲害,他也未必能複原如初,不甚接歪,也未可知啊。”
周太醫笑道:“皇上,這個倒不必擔心……”
他剛說出幾個字,便無措地停下來,茫然看著皇帝陡然冷凝的目光。
皇帝淡淡道:“不必擔心?確實,太醫院鞠躬儘瘁,但這些心力該用到何處,自己也該有數才是。”
周太醫額上沁出點點汗珠,語塞:“呃……”
同他一起立於台下的顧修遠側頭看他。
緩聲提點:“周院首,烏昭和族人本就站不直,行不端。什麼樣的裡子配什麼樣的皮囊,本就不是什麼端方的君子,何必做出芝蘭玉樹的儀態,正好趁此斷骨機會,給他一並修修。周院首和許太醫自然明白。”!